《在狱咏蝉序》作品原文
《在狱咏蝉序》
〔唐〕骆宾王
余禁所禁垣西,是法曹厅事也,有古槐数株焉。虽生意可知,同殷仲文之枯树;而听讼斯在,即周邵伯之甘棠。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岂人心异于曩时,将虫响悲乎前听?嗟乎!声以动容,德以象贤。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毛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审藏用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乔树之微风,韵资天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仆失路艰虞,遭时徽纆。不哀伤而自怨,未摇落而先衰。闻蟪蛄之流声,悟平反之已奏;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感而缀诗,贻诸知己。庶情沿物应,哀弱羽之飘零;道寄人知,悯馀声之寂寞。非谓文墨,取代幽忧云尔。
--《骆临海集》
《在狱咏蝉序》作品赏析
骆宾王在唐高宗李治仪凤三年(678)任长安主簿,旋迁侍御史,因上书言事,冬天被诬贪赃之罪下狱。第二年六月改元为调露元年(679),大赦天下,诏书由东都洛阳发出(此时高宗在洛阳),到达长安,他在狱中听到消息已经是这年的秋天了。他想到自己本来是一个高洁的人,却无端地被诬赃罪,不禁悲愤填膺,于是借蝉自喻,写出了一首五言律诗《在狱咏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这篇文章,就是写在这首诗前面的序言,用来说明写诗的缘起。它是一篇很精美的骈体文,也是一篇很有情致的抒情小品。
这篇序可以分为两段,第一段从开始到“清畏人知”,着重是写蝉。蝉,古人认为栖于高枝,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所以把它作为高洁的象征。骆宾王这里也是借蝉的这种品行,“寓情于物”,抒写自己品行高洁却遭受囹圄之灾的哀怨悲伤之情,表达了辨明无辜、昭雪沉冤的愿望。他先从禁所的古槐写起,运用东晋殷仲文仕途失意(殷曾叹息“槐树婆娑,无复生意”)及西周时召公在棠梨树下为民众断案、明察狱讼(见《史记·燕召公世家》)的典故,一方面造成秋风萧瑟的肃杀气氛,烘托蝉声的悲凉,同时表达了自己身陷牢狱的痛苦和期盼有司明察的心愿。然后,写蝉的声音,写蝉的身体,写蝉的生活规律,等等。这些多侧面、多层次的铺叙,把蝉的外形和禀性,写得很形象、很生动,让人如闻其声,如见其形,尤其深刻感受到了它那“达人君子”的高行,令人肃然起敬。正是因为蝉有如此的美德,所以作者要引蝉自喻,以蝉为自己的人格化身。
这就很自然地过渡到了下一段,这一段着重写自己。他说,自己迷失道路,“遭时徽纆(系囚犯的绳子,此指囚禁)”,生活艰辛忧虑,实指政治上受到不幸打击。虽不自怨自艾,却也像秋天的树木一样变得衰老了。特别是这四句:“闻蟪蛄之流声,悟平反之已奏;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听到生命短促的蝉(蟪蛄)的鸣叫,非常凄凉,但听说自己就要平反了,自然高兴;不过,自己的身后也还有“螳螂”,危机并没有消失,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写当时的心情精细入微。最后说明自己要像蝉鸣那样,把自己的内心世界用诗歌写出来,让世人知道,来同情自己的寂寞和不幸,以发抒自己的“幽忧”--深沉的忧思。
这两段文字,实际上是互为表里,相辅相成的。第一段写蝉,其实也在写自己,蝉中有我;第二段写我(即作者自己),同时也在写蝉,我中有蝉。物我浑融,成为一体。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说:“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说明外在事物对于人心具有感发作用。作者困居监狱之内,听到蝉凄切的鸣叫,于是触发了目前遭遇不幸的伤感,激发了剖白和洗雪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的强烈愿望。这里,人的审美心理结构与自然之物有了某种同构对应,对蝉的体验说明了感物生情的道理。作者写蝉之妙,就在于运用同构对应的原理,把蝉这个意象所包涵的丰富的文化内蕴,表达得很充分,所以非常感人。另外,这是一篇骈体文,一般说来唐初的骈体文还没有走出南朝骈体文内容空泛、技法纤巧靡弱的阴影。但骆宾王这篇不同,写得音韵铿锵,而又苍劲刚健,一扫旧习,为唐代即将兴起的新的文风,作出了表率。这原因,一方面是他本人有很高的文学修养,技巧娴熟,创新意识又强;另一方面,他一生命运多舛,多灾多难,既有孤愤,也有牢骚,表现在文章中,以苍健之笔,运失意之辞,就显得内容充实,沉郁深刻,凸显出了不同于过去的新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