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斶说齐宣王贵士(齐策四)》原文
齐宣王见颜斶曰:“斶前!” 斶亦曰:“王前!”宣王不悦。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 ‘斶前’,斶亦曰 ‘王前’,可乎?”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使斶为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王曰“有说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齐,令曰: ‘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由是观之,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宣王默然不悦。
【注释】
①颜斶(chu,音触):齐国隐士。 ②前:进。 ③慕势:趋炎附势。 ④趋士:接近士人。趋:急走。 ⑤柳下季:即柳下惠,姓展名禽,字季,谥惠,食采邑于柳下。垄:墓。樵采,打柴。⑥镒:古衡名,一镒二十两。
【译文】
齐宣王接见颜斶时,说道:“颜斶,过来!”颜斶也说:“大王,过来!”齐宣王听了很不高兴。左右官员都道:“大王是君主,你颜斶是臣子。大王说‘颜斶,过来’,你颜斶也说‘大王,过来’,这能行吗?”颜斶答道:“我颜斶过去是趋炎附势,而大王过来是礼贤下士。与其让我颜斶趋炎附势,还不如让大王礼贤下士的好。”齐宣王发火道:“是王尊贵?还是士尊贵?”颜斶答道:“士尊贵,王并不尊贵!”齐宣王道:“你有根据吗?”颜斶道:“有。从前秦国进攻齐国,下命令道:‘有谁敢到距柳下惠墓五十步以内的地方砍柴,格杀勿论!’还有一道命令道:‘有谁能砍下齐王的脑袋,封他为万户侯,赏金千镒!,由此看来, 一个活着的王的脑袋,竟然连一个死了的士的坟墓都不如啊。”齐宣王无言以对,满脸不高兴。
《颤斶说齐宣王贵士(齐策四)》原文
左右皆曰:“斶来! 斶来!大王据千乘之地,而建千石钟、万石簴,天下之士,仁义皆来役处;辩知并进,莫不来语;东西南北,莫敢不服;求万物不备具,而百姓无不亲附。今夫士之高者,乃称匹夫,徒步而处农亩;下者鄙野,监门闾里;士之贱也亦甚矣!”斶对曰:“不然。斶闻古大禹之时,诸侯万国。何则?德厚之道得,贵士之力也。故舜起农亩,出于野鄙,而为天子。及汤之时,诸侯三千。当今之世,南面称寡者乃二十四。由此观之,非得失之策与?稍稍诛灭,灭亡无族之时,欲为监门闾里,安可得而有乎哉?是故《易传》不云乎:‘居上位未得其实,以喜其为名者,必以骄奢为行。据慢骄奢,则凶必从之。’是故无其实而喜其名者削,无德而望其福者约,无功而受其禄者辱,祸必握。故曰;‘矜功不立,虚愿不至。’此皆幸乐其名华,而无其实德者也。是以尧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汤有三辅。自古及今,而能虚成名于天下者,无有。是以君王无羞亟问,不愧下学。是故成其道德而扬功名于后世者,尧、舜、禹、汤、周文王是也。故曰:‘无形者,形之君也;无端者,事之本也。’夫上见其原,下通其流,至圣明学,何不吉之有哉?《老子》曰:‘虽贵必以贱为本,虽高必以下为基。是以侯王称孤、寡、不谷,是其贱之本与?’夫孤寡者,人之困贱下位也,而侯王以自谓,岂非下人而尊贵士与?夫尧传舜,舜传禹,周成王任周公旦,而世世称曰明主。是以明乎士之贵也!”
【注释】
①千乘之地:犹千乘之国。千乘:千辆战车。 ②石:一石一百二十斤。钟:乐器。簴(ju,音巨):悬钟之架。 ③仁义:仁人义士。役处:听从使唤、安排。 ④辩知:辩士、智者。知,同智。⑤本句一本作“求万物无不备具”。 ⑥鄙:僻远之邑。野,郊外。 ⑦监门:守门者。闾里,二十五户称一闻或一里。闻里皆有巷,巷口有门,设一卒看守。 ⑧大禹之时:指禹会诸侯于深山之时。 ⑨德厚:注重仁义道德。 ⑩南面称寡者:即君王。南面,古以面南为尊位。二十四,此夸大言之,齐宣王时称王者仅九国。 (11)得失之策:指贵士为称孤道寡的得策,轻士为诸侯削灭的失策。 (12)稍稍:渐渐。诛灭:指诸侯受诛被灭事。 (13)未得其实:不务实际。 (14)喜其为名:只好虚名。 (15)骄奢:骄傲奢侈。行:行为。 (16)据慢:倨傲。据,同倨。 (17)削:削地。 (18)约:困穷。 (19)辱:蒙受侮辱。 (20)握:通渥。多。 (21)矜功,好大喜功。立,建功立业。 (22)愿:空想。至:达到目的。 (23)华:一本无此学。 (24)九佐:指舜、契、禹、后稷、夔、倕、伯夷、皋陶、益。 (25)七友:指雄陶、方回、续牙、伯阳、东不訾、秦不虚、灵甫。 (26)五丞:指益、稷、皋陶、垂、契。 (27)三辅:指谊伯、仲伯、咎单。按上述九佐、七友、五丞、三辅诸人名,均系后人所记。(28)亟 (qi,音气):屡。 (29)下学:犹下问。 (30)无形:未具形象。(31)君:主。 (32)无端:未见端绪。 (33)本:根本。 (34)原:本源。 (35)流:流变。 (36)明学:懂得为学之道。 (37)不吉:不祥之事。 (38)是:此。 (39)下人:居于人下。
【译文】
左右官员都说:“颜斶,过来!颜斶,过来!大王拥有千乘之国,并且修造了千石重的大钟,万石重的钟架。普天之下仁义的士人都前来听从使唤和安排,辩客才子没有不争先恐后地前来出谋划策的,东西南北,谁敢不服?大王想要什么是应有尽有,老百姓没有不俯首听命的,如今那些士人之中高一点儿的不过是平民,_一无所有地住在乡间农舍,低一点儿的则在荒郊僻野替人家看守里巷。士人真是太卑贱了!”颜斶回道:“不对!我听说古代大禹那时候,诸侯有万国之多。为什么呢?因为大禹所注重的仁义之道,由于尊重士人而得到了贯彻。所以出身乡间的舜,能从荒郊僻野而登上天子的宝座。到了商汤时代,诸侯有三千之多。如今这个时代,称孤道寡的才二十四个。由此看来,重视士人与否,不正是政策得失的关键吗?那些逐渐被诛杀消灭的诸侯,待到国破家亡的时候,即使想替人去看管里巷的大门,又哪里能办得到呢!因此,《易传》上不是说了吗:‘身居高位而不务实事,只喜欢空名的人,他的行为必定傲慢骄奢。如果傲慢骄奢,就会招来祸患。’所以不务实事而只好虚名的会地削国弱,不施仁德而奢望有福的会困乏窘迫,没有功勋而享受禄位的会自找屈辱,这样,祸患必然无穷。所以说:‘好大喜功,不能立业;专靠空想,难达目的。’这都是些喜好虚名、华而不实的人。所以尧有九位助手,舜有七位诤友,禹有五位丞相,汤有三位参谋,从古到今,没有能以不务实事而成名于天下的。所以君王不以经常请教别人为羞耻,不为向地位低的人学习而惭愧。所以修养成德高望重、闻名后世的,就是尧、舜、禹、汤、周文王这些人。因此说:‘无形,是有形的主宰;无端,是事物的根本。’上察事物的本源,下晓事物的流变,最圣明的人通晓于此,哪里会碰到不利呢!《老子》言道:‘即使尊贵,也定然以低贱为根本;即使崇高,也必然以卑下为基础。因而侯王自称孤、寡、不谷,就是以贱为本的缘故吧。’孤、寡,本来指地位很低的困穷卑贱之人,而侯王却用来称呼自己,这难道不是甘居人下、尊重士人吗?尧传位于舜,舜传位于禹,周成王委任周公旦,世世代代称他们为明主,因此,士人尊贵是显而易见的。”
《颤斶说齐宣王贵士(齐策四)》原文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①。及今闻君子之言,乃今闻细人之行霭。愿请受为弟子。且颜先生与寡人游③,食必太牢④,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⑤。”颜斯辞去,曰:“夫玉生于山,制则破焉,非弗宝贵也,然太璞不完⑥。士生乎鄙野,推选则禄焉面,非不得尊遂也⑧,然而形神不全。斯愿得归,晚食以当肉⑨,安步以当车⑩,无罪以当贵(11),清静贞正以自虞(12)。制言者(13),王也;尽忠直言者,也。言要道以备矣(14),愿得赐归,安行而反臣之邑屋!”则再拜而辞去也。曰:“知足矣,归反璞(15),则终生不辱也。”
【注释】
①病:诟病。 ②细人:小人。指不明贵士之道者。③游:交往。 ④太牢:牛羊豕三牲具备,称太牢。 ⑤丽都:华美。 ⑥太璞:内蕴玉的石块。 ⑦推选:推举擢拔。禄,得到禄位。⑧尊遂:尊贵显达。 ⑨晚食:迟一点儿进餐。 ⑩安步:安闲地步行。 (11)无罪:平安无事。 ( 1 2 ) 贞正:纯正。虞:同娱,乐。(13)制言者:命我言说的。制:控。 (14)要道:重要的道理。备:完。(15)归反璞:反璞归真,指颜斶仍旧归家隐居。
【译文】
齐宣王道:“哎!君子怎么能任人欺侮啊!寡人是自讨没趣呀!如今听了您一番高论,才知道了小人的行径。希望您接受我为弟子。而且,如果颜先生和寡人交往,那么饮食必有三牲之肉,出门必有代步之车,您夫人子女个个会衣着鲜艳华丽。”颜斶辞谢道:“玉产于山中,如果一经匠人加工,便会凿破璞玉;宝贵倒还宝贵,然而失去了璞玉的原貌。士生于僻野荒郊,如果选拔上来,就会享有利禄;不是说他不能高贵显达,然而士人的外在风貌与内心世界会遭到破坏。希望大王让我回去,每日晚点儿吃饭,滋味正同吃肉一样;徐行慢步,足以当作乘车;平安度日,并不比权贵逊色多少。清静无为,纯正自守,乐在其中。命我讲话的,是您大王;尽忠直言的,是我颜斶。现在重要的意见,我都已陈述完毕,望您让我归去,安然走回自己的老家。”说罢,拜了两拜,告别而去。大家议论道:“颜斶为人知足,返璞归真,他一生都不会招致屈辱。”
【集评】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笔之犀利,如刺客一寸之匕,所掷必中要害,血濡缕,即立死。”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起得唐突,收得超忽。后段‘形神不全’四字,说尽富贵利达人,良可悲也。战国士气,卑污极矣,得此可以一回狂澜。”
清·张星徽《国策评林》:“贫贱者骄人耳,胸中有此句,故自毫气未除,然已非樊笼中物矣。”
【总案】
本文阐述了“士贵,王者不贵”的思想。它与孟子“民贵君轻”的理论在某种程度上有异曲同工之妙。贵士,就是重视贤才,就是重视知识分子的作用,这种思想不仅在战国时代有进步作用,而且在今天也有借鉴意义。
文章着力刻画的颜斶是一个刚直不阿、洁身自好的士人形象。开篇通过颜与齐王的对峙突现了他不肯趋炎附势的性格:齐王命令颜斶 “ 斶前”,他也针锋相对地回敬“王前”;齐王左右责备他不懂礼节,他振振有辞道:“ 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齐王忿然追问是王贵还是士贵,颜毫不含糊地回说“士贵”、“王者不贵”,并以秦攻齐时所下的两条命令论述士比王贵的观点,驳得齐王哑口无言。接下去颜引证古今贵士成名、轻士削败的事实,以及《易传》、《老子》论述贵贱高下的名言,批驳了王贵士贱的谬说,终于使齐王俯首而“愿请受为弟子”。颜的“尽忠直言”,并不是希冀干禄求名,而是为了伸张士贵的要道,因此,荣华富贵的诱惑无法改变他返璞归真的志向,最后,他辞别了齐王,仍旧回到乡间,去过他“清净贞正”的布衣生涯。一场唇枪舌剑,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古代士人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