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蔷薇谢后作词作原文
六丑·蔷薇谢后作
周邦彦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
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
为问花何?
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
钗钿堕处遗香泽。
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
但峰媒蝶使,时叩窗槅。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
静绕珍丛底,成叹息。
长条故惹行客。
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
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
漂流处,莫趁潮汐。
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六丑·蔷薇谢后作词作赏析
赏析1
这首词的内容不过是惜花惜春,极平常的感情,却被周邦彦铺展成一百四十一字的一首慢词。写得浑厚典雅、玉润珠圆,是周邦彦的代表作。
上阕开头三句“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这不是一般地感叹虚度了光阴,而是说辜负了大好春光,在客中没有心思欣赏春天的美景,让它白白地过去了,因而感到惆怅,若有所失。这种感情是在换了单衣之际、品赏新酒之时产生的,由更换单衣而想到更换季节。《武林旧事》载,夏历四月初酒库呈样尝酒。“颐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词人知道春是不能久留的,他只求“暂留”,但春毫不理会词人的心情,如鸟之飞过,了无痕迹,周济评此三句曰:“十三字千回百折,千锤百炼。”确实如此。“过翼”二字出自杜甫《夜》:“村墟过翼稀”,但杜甫是直言其事,周邦彦则是用“过翼”比喻春归,恰切而又新鲜。黄庭坚《清平乐》(春归何处)全词就“春归何处”反复追问,富有情趣;周邦彦只用一个比喻,也很耐人寻味。春既匆匆归去,蔷薇花当然也凋谢了:“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这几句显然是从孟浩然的《春晓》变化来的,下同的是把花拟人化,比做楚宫里的倾国佳人。她到哪里去了?已被昨夜的风雨葬送了。下面继续从“楚宫倾国”展开想象:“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蔷薇的花瓣好像佳人的钗钿,落在哪里就把香泽留在哪里。在长着桃树、柳树的小径上乱撒着、轻翻着,一片春归景象。晚唐诗人徐夤《蔷薇》“晚风飘处似遗钿”,中唐刘禹锡《踏歌词》“桃蹊柳陌好经过”,周邦彦加以融化,不露痕迹。“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这落花会被哪一个多情的人所追惜呢?只有蜂和蝶时时叩打着窗槅,以表达它们的惋惜和悲痛,并招呼词人去吊花。词人用“媒”“使”二字,是因为蔷薇盛开的时候,它们曾忙着在花丛中穿来穿去做媒做使。如今花已凋零,它们格外感到冷落。
上阕写春归花落,是试酒之际的想象,下阕才走进东园去凭吊落花,“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这几句是写刚进东园时总的印象。“岑寂”不是说没有人到这里来,而是说花事谢了,原来万紫千红、蜂飞蝶舞的东园已是绿叶成荫,一片暗碧。词人只能静静地绕着无花的蔷薇,叹息春的过去。人既惜花,花亦惜人:“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蔷薇的长长的枝条仿佛故意要惹动词人的愁绪,钩住衣服等待我说些什么,那无限的别情真是难以言状。这三句是全词的警句。唐代诗人储光羲的《蔷薇歌》里有一句“低边绿刺已牵衣”,周邦彦加以发展,蔷薇之有情不仅表现在“牵衣”上,更表现在“待话”上。仅仅“牵衣”,不过是扣住蔷薇带刺的特点来写,而“待话”二字则进一步把蔷薇的神情写了出来。这时词人瞥见枝头还有一朵小小的残花,就摘来插在自己的头巾上:“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这是一朵迟开的蔷薇,它没赶上好时候,是那么憔悴弱小,只能勉强戴在头巾上,好像戴也戴不住似的。“终不似”的“终”字,有的注本不注。有的注为“终究”,“小小的残花,勉强插在头巾上,终究不像盛开时插在美人头上那样婀娜而媚人的姿态。”这样讲,词人是不大喜欢这小花了;是一面插着小花,一面羡慕着盛开的大花,只是因为没有大花才勉强以小花簪巾。细细想来,这样讲与整首词的感情不协调。词人既然惜花,就不会嫌花小。一边簪着小花,一边想着大花,岂不太轻薄了吗?关键是这个“终”字的讲法。“终”在这里不是“终究”的意思,不是说小花终究比不上大花美,而是“虽”的意思,是说小小的残英虽然不如美人钗上的大花那么颤袅多姿,但它也是依依多情地“向人欹侧”着。“向人欹侧”不是形容大花;大花已有“颤袅”二字去形容,无须再用一个近义的“欹侧”。“欹侧”二字是属于小小的残英的。它虽不如大花之颤袅,但也向人欹侧着表示亲近。“终”释为“虽”有根据吗?有。杜甫《郑典设自施州归》:“叹尔疲驽骀,汗沟血不赤。终然备外饰,驾驭何所益!”是说外饰虽然齐备,但何益于驾驭。方干《赠信州高员外》:“膺门若感深恩去,终杀微躯未足酬。”意谓纵杀微躯亦难酬恩。晏几道《少年游》:“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前梦魂中。”意谓浅情虽然像无定的行云,还是进入到梦魂之中了。揣摩这首词的感情,词人看到那小小的残英无限爱惜,觉得它虽不像美人钗上的大花,但也别有一种亲近之感。这样讲,词的感情前后才是一致的。
词的最后翻出一层新意:“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词人看见有的落花飘到水中,便记起红叶题诗的故事。这落英上会不会也有寄托相思的诗句呢?真怕它们被潮水漂走,那样的话,花上的相思字就没有人能见到了。红叶题诗的故事见范摅《云溪友议》:“卢渥舍人应举之岁,偶临御沟,见一红叶,命仆搴来。叶上乃有一绝句。……诗云:‘水流何太急,深宫竟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蓼园词选》对此词曾作很恰当的评论:“自叹年老远宦,意境落寞,借花起兴。以下是花、是自己,已比兴无端,指与物化,奇情四溢,不可方物,人巧极而天工生矣!结处意致尤缠绵无已,耐人寻绎。”黄蓼园说这首词是晚年所作,必是因为词中有一种迟暮之感。虽然不能断定,但不妨这样设想。词中所写的残英,那尚未盛开就已败落的小花,寄寓着词人自己的身世之感。从周邦彦现存的诗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人。但他正像那残英一样,还没来得及盛开就凋谢了,他的抱负也许还没有机会让人知道呢!词的内容虽然是借花,难道不也是在为自己以及和自己一样的一些文人惋惜吗?
赏析2
此词咏写对蔷薇的怜惜并表现伤春之情,寄寓了作者自己的身世飘零之感。《蓼园词选》评价此词谓:“自叹年老远宦,意境落寞,借花起兴。以下是花,是自己,己比兴无端,指与物化,奇情四溢,不可方物,人巧极而天生工矣!结处意致尤缠绵无已,耐人寻绎。”这一评论,对于理解、欣赏此词是大有裨益的。
起句“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是伤别:“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是伤春。元陆辅之《词旨》说:“对句好可得,起句好难得,收拾全借出场。”这首词的“出场”即如所证,开头起得突兀,又笼罩全篇,读后使人产生一种十分凄切、紧迫的感觉。“愿春暂留”三句紧承慨叹春光将尽,客里光阴虚费而来,从感情上再加强一层。周济评这三句:“十三字千回百折,千锤百炼”,的确如此。
这三句一波三过折,一句一转:不是愿春久留,而只是愿春暂留,一转;春不但不能暂留,而去如飞鸟之疾,二转;不但去得疾,而且影迹全无,三转。这感情上一层进一层、一层紧一层地反映出词人对将去之春的痛惜留恋之情,所以说是“千回百折”。同样,词人要写的内容很丰富,原要用许多话才能表达,但经过锤炼,删成少量的字句,却“字少而意多”,同样能把丰富的诗意表达出来。愿花长好,月长圆,春长,这是词人过去的少不更事的天真的想法,而实际上是事与愿违,花开必谢,春来必去,要她长是空想,要她久留也不可能。现经过长期的、惨痛的经验,自动把愿望降低了,故云即使是“暂留”一下也好吧!但是,不但愿春暂留片刻而不可得,而且她转瞬即逝,杳如黄鹤。这多愁善感的词人是何其伤心难过之事。如此曲折委婉的意思用十三个字就表达清楚了,所以说是“千锤百炼”。接着就用“为问春何”提问,淋漓尽致地描绘蔷薇花凋尽时的惊心动魄。
风雨摧花落是敏感的诗人们常用的题材。这里词人听风听雨,彻夜无眠,也已经横下了一条心,硬着头皮“拚花尽”了。他虽没有出外行走,但想象中,无数蔷薇花片,已桃蹊柳陌上乱点轻翻,可怜玉碎香消,有谁怜惜,只有蜂媒蝶使,一起忙乱了一番,屡叩窗,算是给倾国佳人哭泣送葬罢了。这是何等“意夺神骇,心折骨惊”的场景啊!下片开始写词人经过了情绪十分紧张的不眠之夜,清早起来,步入东园,他绕着无花的蔷薇,踽踽独行,凭吊谢后的蔷薇,发出轻轻的叹息声。一个“岑寂”,一个“静”字,用复笔写出了周围环境的凄冷和词人心头凄冷的交织。
接着作者以生花之妙笔描写花之恋人。写他静绕蔷薇丛下,已经脱尽残红的柔条却牵住他的衣服,似有无限离别之情要向他倾诉。蔷薇茎有刺,挂住人的衣裳,本是常事,但词人用一比拟便生生将花写活了。其次写人惜花:正当词人心灰意冷时,偶然瞥见枝头上一朵残花,就顺手把它摘下来,插自己的头巾上,她瘦小憔悴得可怜,但有花终胜无花,不料这样一插,却勾起了旧事,当此花盛开时,那时还有玉人同,鲜艳的花朵插上美人的钗头,是何其绰约多姿。所以词人惜花,也只能“强簪”了。最后一个形象更是奇情异采,匪夷所思。落花的命运,无非是堕溷飘茵,遭人践踏,还有一部分则是随流水飘去,漂泊无踪。此处断红即残红,“尚有相思字”,似用“红叶题诗”的典故。花落水流红,残红本身也无能为力,但词人却满怀痴情地嘱咐说,“漂流处,莫趁潮汐。”否则你如有“相思字”,我怎能见到呢?此结不但回应了上片的“愿春暂留”和下片的“别情无极”,而且花去人留,两美相别,仿佛死别生离。真有余音袅袅不绝之感日之感。
此词采用了层层铺叙、曲折锯的艺术手法。作者捕捉一些富有特征性的细节,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侧面,反复铺陈花尽春空之境和惜花悼春之情,使主题逐步深化。词人又巧用曲笔,不说人惜花,却说花恋人;不从无花惜春,却从有花惜春;不惜己簪之残英,偏惜欲去之断红,把人与花之间的感情,写得缠绵深婉,回旋往复。作者还成功运用拟人手法,把落花之态、长条之情、残英之神形象可感地描绘出来。
作者简介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自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周早年“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而博涉百家之书”。元丰初,“游太学,有俊声”。神宗时擢为试太学正。元四年(1089)出为庐州(今安徽合肥)教授。绍圣四年(1097)还朝,任国子主簿。徽宗即位,改除校书郎,历考功员外郎,卫尉宗正少卿兼议礼局检讨。政和二年(1112),出知隆德府(今山西长治)。六年,自明州(今浙江宁波)任入秘书监,进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宣和二年(1120)移知处州(今浙江丽水),值方腊起义,道梗不赴。未几罢官,提举南京鸿庆宫,辗转避居于钱塘、扬州、睦州(今浙江建德)。卒年六十六。
《宋史》、《东都事略》与《咸淳临安志》均有传。《宋史·艺文志》著录其《清真居士集》十一卷,已佚。清人厉鹗《宋诗纪事》辑得其佚诗六首,今人罗忼烈又辑得古近体诗三十四首。周邦彦“负一代词名”(张炎《词源》卷下),其词“浑厚和雅”(《词源》),“缜密典丽”(刘肃《陈元龙集注〈片玉集〉序》,对后世影响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