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观(录二)
赵翼
静观其一原文赏析
静观其一
谓气从理出,众口同一辞。理从何处来?非虚悬两仪。
有气斯心知,有知斯是非。是非方是理,而气已生之。
岂非气在先,早为理之基?况或理所无,而为物所有。
有知变无知,连理木不朽;无知变有知,老枫或成叟。
试问此何理?磅礴出气厚。为语诸腐儒:陈言未可守!
【赏析】
这组诗以“静观”为题,显示出非游戏文字的特点。诗人通过对某些事物或现象的细致观察和冷静思考,或明辨是非,或评判得失,或辟陈言,或出新说,都能做到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充分体现赵翼的不尚虚夸的务实精神。本诗探讨的问题属于哲学的范畴,但由于用诗的语言表达出来,因而丝毫不觉枯燥。
关于“理”“气”关系的争论,是古代哲学史上的重大课题。以程、朱为首的“理学”,宣扬“气从理出”,亦即主张“理”(精神)是第一性的,“气”(物质)是第二性的。这种客观唯心主义的思想体系,在明、清统治者的竭力推崇下,一直处于主导地位。尽管清初王夫之等人提出反对意见,但面对强大的封建营垒,他们的声音毕竟是微弱的。赵翼这首诗公然为船山张目,在当时无疑需要有很大的勇气。
“谓气从理出,众口同一辞”,诗开门见山地勾画出抱残守缺、人云亦云的世态学风。那班“腐儒”慑于程朱的钦定权威,不愿也不敢用自己的脑子想一下,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们所缺乏的正是静观的态度。既然大家都说气是从理中生出,那么诗人完全有理由反问一句:“理从何处来?”按照程朱的理论,理是先于万物而存在的。《二程遗书》卷十八说人和物“都从这里(指理)出去”。朱熹发展了这一观点,他说:“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无天无地,无人无物,都无该载了!”又说:“且如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皆见《朱子语类》卷一)这样说来,理便是无限永恒的了。然而他确实难以对“理从何处来”的诘问自圆其说。赵翼认为,理并非是虚无缥缈地悬浮在天地之间而无处不在的东西,这其实是王夫之“气外更无虚托孤立之理”的换一种说法。接下来诗人以认识论的常识申述王夫之“理在气中”的观点:“有气斯心知,有知斯是非。是非方是理,而气已(以)生之。”不是吗?人是由气构成的,人死气散,活着便有感觉和思维,同时也就有判别是非的能力。是非之类才属于“理”,即所谓道理、情理,所以“理”是凭借“气”才得以体现的,也就是说理生于气。“岂非气在先,早为理之基?”诗人再一次用反诘语气毫不含糊地对“气在理先”的唯物观点表示赞同。为了使结论坚不可拔,赵翼又提出两个论据,就是:于理不可思议的事,而实际上却是存在的。第一个例子是木成连理。人活着的时候(有知),夫妻离散,死了以后(无知),两人坟上长出的树却合抱交互了。第二个例子是枫化老叟。枫树是植物(无知),却能成精,化成老人(有知)。可见世间万物并非是按着理所规定的在行事。正因为磅礴的大气充斥宇宙,所以气之所钟才无奇不有,出于理外,如果“气从理出”,那就不会出现上面截然相反的两种结果。最后诗人寄语那些没有脑髓的迂腐儒生:再也不要墨守成规,食人唾余了!这一结力挽千钧,何啻当头棒喝。
本诗议论恢恢,说理充分,有很强的思辩力。可惜论据采用的是两则志怪传奇,使严密性受到损害,这也暴露出诗人思想的局限。
静观其二原文赏析
静观其二
两间无用物,莫若红紫花。食不如橡栗,衣不如纻麻。
偏能令人爱,宴赏穷豪奢。诗词亦复然,意蕊抽萌芽。
说理非经籍,记事非史家。乃世之才人,嗜之如奇葩。
不惜鉥肺肝,琢磨到无瑕。一语极工巧,万口相咨嗟。
是知花与诗,同出天精华。平添大块景,默动人情夸。
虽无济于用,亦弗纳于邪。花花年年开,诗亦代代加。
【赏析】
赵翼对文化的贡献,主要在史学方面,其次才数文学。作为一个生活在清代中叶文字狱阴影下的文人,钻故纸、搞考据或许是远祸立身的最好办法。赵氏自身思辩能力的优势,也决定了他在史学上的卓著成就。然而他的性格幽默机警,喜新炫奇,使他按捺不住要在诗坛上争一头地。虽然他的诗略逊丰富瑰丽的想象和纵横捭阖的才气,但在思辩的严谨方面依然发挥出他的优势。从这首为诗词的存在意义辩护的作品,就不难看出这一特点。
“两间无用物,莫若红紫花。”诗先从“花”入题。天地之间,最没有用的东西莫过于红紫的花了,因为它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作衣穿。在这点上,它连橡栗和纻麻也比不上。但是它却惹得人们不惜一掷千金,如痴如狂。可见花对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穷人来说是“无用”的,它的“用”体现在另外的时、地和对象中。不过这点诗人没有说出,也不用说出。接下“兴”起“诗词”。“亦复然”三字,省去了诗词也是无用物这样的闲笔墨。诗人认为,由于诗词的精练,就不可能像文章那样把道理说透,又由于句式和篇幅的限制,也难免拙于记事的详备。但诗词却是“才人”逞露其才的事业。它的构思酝酿过程,像花蕾的孕育萌发。赵翼在这儿使用了“意蕊”一词,不仅新颖奇特,而且双关地写出诗词在“无用”和“萌芽”这两方面与花“亦复然”的特征。“不惜”以下四句,则是“意蕊抽萌芽”的具体描述,诗人雕章琢句、镂肺刻肝,不用说“价争一句之奇”,即是“吟安一个字”,也会“捻断数茎须”的。“诗家好作奇句警语,必千锤百炼而后能成。”(《瓯北诗话》卷一)“一语极工巧,万口相咨嗟”,是啊,这样呕心沥血,还不是为了博得别人的喝彩吗?花的吐艳,要经风饕雪虐的考验;诗的无瑕,也须字斟句酌的推敲。正因为二者体现了天工人巧,所以才不愧是精华所聚的瑰宝啊!一个装点大地的美景,一个潜称人们的性情,它们尽管于实用无补,但却满足了更高层次的精神上的需求。因而花和诗词只会有增无已,永不会为人们所捐弃。
这首诗在写法上很有特色。首先,作者用的是欲擒故纵之法,故意说花和诗词的无用,却又不惜篇幅证明它们的有益。这种似贬实褒的手法显然比平铺直叙更见波澜,而且耐人咀嚼、意味深长。其次,诗从花儿起意,重点说诗,又句句关合花儿,兼比兼兴,上下错综。正因为这两点都似乎是创格,所以使人耳目一新,涵咏不尽。
(曹宝麟)
【作者】
赵翼(1727-1814),字云松,又字云崧、耘松,号瓯北,江苏阳湖(今常州)人。乾隆二十六年(1761)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贵西兵备道。后辞官归乡,主讲安定书院。精治史学,考订史实,时称精赅。论诗主张独创,反对模拟。其诗与蒋士铨、袁枚齐名。有《瓯北诗文集》《瓯北诗话》《廿二史札记》《陔余丛考》等名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