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咏怀原文
拟咏怀(其十六)
庾 信
横石三五片,长松一两株。
对君俗人眼,真兴理当无。
野老披荷叶,家童扫栗跗。
竹林千户封,甘橘万头奴。
君见愚公谷,真言此谷愚。
拟咏怀赏析
庾信暮年诗赋,明显回荡着乡关之思和隐遁之意两大主旋律。羁留北朝,难归故土,故有乡关之思;苟全生命,无意仕宦,故生隐遁之意。哀动江关的《拟咏怀二十七首》,就交织着这两个主旨。其中第十六首,则集中吐露其隐遁之意。
这首诗从其居处落想,旨意与诗人晚年所作《小园赋》仿佛,可与之参读。
首二句以简括的笔触勾勒出环境的荒芜索寞。三片五片巨石横卧,一株两株长松矗立,呈现一幅山石杂乱,翠松稀疏的松石图。在常人看来,既无宜人景致,更无盎然生趣。然而诗人却笔锋陡转,翻出新意:在对“俗人眼”的指斥中,揭示出人生真意,表现出诗人高出流俗的审美趣味。《荀子·儒效》云:“不学问,不正义,以富利为隆,是俗人也。”以庸俗之辈贪财势利的眼光观之,这荒凉冷落的山谷,当然是毫无真正的人生意趣可言的。而在诗人眼里,岩石的坚定,苍松的贞洁,自有一种精神寄托和力量象征,这是俗人难以理喻的人生“真兴”。
以下四句形象地描绘山谷野趣,表白诗人隐遁的生活理想。“野老”,诗人自喻。“披荷叶”,用《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句意,是古时隐者的装饰。“栗跗”,板栗外层带刺的壳。家植栗树,在古代也是生活富足的一个标志,《汉书》即有“燕秦千树栗,此人与万户侯等”的说法。“竹林”句典出《史记·货殖列传》:“陈、夏千亩漆,齐、鲁千亩桑麻,渭川千亩竹……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谓大片竹林,其收益与千户侯相当。“甘橘”句典出《襄阳记》“(李衡)于武陵龙阳洲上作宅,种橘千树。临死,勅儿曰:‘汝母每恶吾治家,故穷如是。吾洲里有千头木奴,不用汝衣食,岁上一匹绢,亦当足用尔!’”言万株橘树,其价值胜过一万个奴仆。诗人向往隐者风范,身披荷衣,隐逸山野。家中广植栗树,庭园自有童仆清扫。千亩茂竹,万头甘橘,生活安逸自足,实在是不亚于豪门巨富甚或至于受封千户侯的。然而在《小园赋》中,诗人却自称“余有数亩敝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辟风霜”,园内“有棠梨而无馆,足酸枣而无台,犹得敧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树”。可见“竹林”、“甘橘”云云,不一定是实写,而是诗人借用典故表白自己宁肯退隐山林,而不愿屈体仕西魏、北周的心迹。这与《小园赋》中,以“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的故实,表达西魏、北周强欲授以官职而自己并不情愿的衷曲,是并无二致的。
末二句妙用熟典点明主旨。“愚公谷”指隐居之地。刘向《说苑·政理》云:“齐桓公出猎逐鹿而走入山谷之中,见一老公而问之:‘是为何谷?’对曰:‘为愚公之谷。’桓公曰:‘何故?’对曰:‘以臣名之。’桓公曰:‘今视公之仪状,非愚人也,何为以公名?’对曰:‘臣请陈之:臣故畜牸牛,生子而大,卖之而买驹。少年曰:‘牛不能生马。’遂持驹去。傍邻闻之,以臣为愚,故名此谷为愚公之谷。’”诗人所居之处,“可以疗饥,可以栖迟”(《小园赋》),是个理想的归隐所在,照说是得其所矣。诗人却以“此谷”与“愚公谷”相比,“愚公谷”不愚,而此谷乃真愚。原来,诗人的本意不在归隐。他内心灼烧着乡关之思,却不能回归故土,而屈体仕周,想在异土隐居,这是多么愚蠢的事啊!清陈祚明评注此诗说:“直欲以山谷终是公本意,笑人不识。”(《采菽堂古诗选》)倪璠注云:“伤己于此筑室,真为愚也。”是搔着诗人痒处的。
这首诗描写与议论,水乳交融,相得益彰。从松、石中觅得“真兴”,景因理以生趣;以“真兴”注入松、石,理缘景而愈显。“竹林”“甘橘”二句,绘景中含有议论,表达诗人的情趣。末二句从“愚”字生发议论,更显示沉郁的情感波动和深刻的理性思索。全诗语言清新,“横石”二句,将口头语铸入诗句,并以对称的句式出之,尤觉清丽流美。诗中多用对句,给人一种整饬的旋律美感。理性美与语言美,正是这首小诗动人魅力之所在。
(吉明周)
【诗人名片】
庾信(512—580),字子山,庾肩吾之子。梁元帝时聘西魏,羁留长安,不久梁亡,从此流寓北方,非其所愿,常常有故国之思。庾诗的体格和当时流行的诗没有什么分别,但因为才力丰美,工于语言,成就却超越了同时的作家。晚年抒写悲愤、叙述丧乱的诗往往沉痛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