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原文
秋夜
谢 朓
秋夜促织鸣,南邻捣衣急。
思君隔九重,夜夜空伫立。
北窗轻幔垂,西户月光入。
何知白露下,坐视阶前湿。
谁能长分居,秋尽冬复及。
秋夜赏析
这首怀人之作,从较明显点题的第三句“思君”很难看出所思对方的性属,所以清人张玉穀说:“此诗亦可作思家解,然作拟闺怨诗为妥。”(《古诗赏析》)
游子客居于外也好,思妇深居于家也好,对于物候的变化都异常敏感。首句便从时令落笔。秋天萧瑟,令人伤悲,且一年临近将终,犹如黄昏为一日将尽一样,“如之何勿思”远方之人。“促织”(蟋蟀)是秋天的使者,所谓“七月在野,八月在户,九月在手,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秋夜鸣声可听,以及下句“捣衣”,第七句“白露”,及末句“秋尽”,此即深秋在即。次句转写人事,“捣衣”为秋日准备冬衣事。从“南邻”看,似非客居,应作闺怨为宜。深秋捣衣,本非缓事,缀一“急”字,结合首句“促织”本名,传出促归之意,而逼出第三句的“思君”,后紧接“隔九重”,这是写空间与“君”相隔之远。此即《古诗十九首》“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之意。下句则从时间写别久,自然流出“夜夜空伫立”意。“伫立”见思之久,情之切。首二句的虫鸣、杵声,自是“伫立”时所听。“伫立”而曰“空”,自含“思君”而又“隔九重”之无可奈何之意。此句一片神思,回应含裹前三句。不过还有透过一层的笔力:“夜夜”伫立,多叠一字,又生发出此前多少不眠之夜,思念之意,皆寄寓“夜夜”之中。虽着一字,却顿生远神逸韵。以上四句写清人、事、情、时、景。“伫立”句是全诗的关捩,有“立片言而据要”的作用。以下则全从此句“空”字生发出一段荡漾情思。
“北窗”二句,极写夜静,连秋风这时也歇息了。你看那轻柔的幔帏也静静地“垂”在那里,纹丝不动。只有皎皎月光从窗户悄悄照射进来,抚慰着诗人无言的苦闷。这宁静的夜氛烘托出思妇不平静的心绪,由先前的庭院伫立(由第七、八句可知)无奈而止室内,这真是出无所之、入无所止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心理反照,此其一;其二,从下二句看,回至室内,那是因为“白露下”“阶前湿”时久夜深的缘故,所以作者用“西户”一词醒透。那当是冰轮西沉,银光斜照。院里有促织、捣衣之秋声烦扰,室内安静,却只有轻幔、月光相伴,独处孤况更是别一番滋味。望着西窗透进之月光,辗转反侧,双眼炯炯,可能她心中也塞着“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的痴念。这二句比起上四句,显得声息俱无,实则为下面的情思的迸发,在“蓄精养锐”。
以上六句可以说都是写思念、怀想。以下则是怅问、怨望。“何知”“谁能”分明哀怨怅恨之语气。“白露下”“阶前湿”是说秋夜漫漫,以至夜深。“露湿”而曰阶前,言物而不及人,可知“阶前湿”,阶上必湿,阶上湿,阶上之人必湿。“玉阶生白露”,必然“夜久侵罗袜”,以至“清辉玉臂寒,香雾云鬓湿”了。尽管夜深露寒,可是她仍“坐”而不动,大概想她的心事,但却不用“思”“想”等字,而是“视”,视什么?是慢慢湿了的阶前吧,或许有之,但不尽如是;是视秋月,秋月虽好,但见月伤别,故有“不忍见秋月”的心理(崔国辅《古意》);或许也可能“仰看星月观云间”,看到:“牵牛织女两相望”,但这些都太令人感伤了。我看“坐视”,是什么都看,什么都没看,是呆坐、呆想。好在夜静无扰,白日之纷喧俱息,自个儿咀嚼心里的思绪。这两句用“何知”领起,是说“坐视”不是“现在进行时态”,而是“明月皎皎照我床”“耿耿伏枕不能眠”时所想,即今夜先前“过去完成时态”。“何知”二句好像是自言自语,哪里知道,夜深露浓,阶前屋湿。言己思之专一,于时久,于夜露,则没有任何觉察。如果把这两句看作给所思之“君”说,则其情深之至更为显现。这里埋怨久游不归的丈夫,是说我“思君”,君哪知思我——夜夜伫立、坐视,日日盼君,极言自己眷恋的一片深情厚谊。这是《诗经·邶风·终风》所说的“寤言不寐,顾言则嚏”“寤言不寐,顾言则怀”的情思,与柳永《八声甘州》“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之意也为相近。这是由久思积念而生怨望,用描述性的赋物之笔而表疑问,一笔绾合双方,以己思之深对比衬出游子不归之时长;又由对方“不知”反形出己思之切至。“坐视”和“空伫立”前后相映。“何知”二句语气急促,情感怨望。末二句则说明如此责怪、埋怨对方的原因是“谁能长分居,秋尽冬复及”,这是思妇心思的明白流泻。全诗由前种种徘徊低映,至此以沉快语收束,看似爽直至极,把心中眷眷纤缠的悱恻,由吞吐性的“思君”字眼,变成豁朗醒目的“长分居”,点足点透,在直语中见思之急,情之切。且“为题中‘秋’字,透后作映”(张玉穀《古诗赏析》)。这和《古诗十九首》中“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的温厚情思相比,更显外露发透,这正是南朝人意识观念的不同之处。
(魏耕原)
【诗人名片】
谢朓(464—499),字玄晖。陈郡阳夏人。出身贵族,母为宋长城公主。仕齐至中书吏部郎。齐东昏侯永元(499—501)初江祐等谋立始安王遥光,遥光以朓兼知卫尉,企图引他为党羽,他不肯依从,致下狱死,年才三十六。谢朓诗风格秀逸,为当时作家所爱重,梁武帝说:“不读谢诗三日觉口臭。”(见《太平广记》引《谈薮》,谢朓的所谓“新变体”的诗已有唐风,对于五言诗的律化影响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