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郡卧病呈沈尚书原文
在郡卧病呈沈尚书
谢 朓
淮阳股肱守,高卧犹在兹,
况复南山曲,何异幽栖时?
连阴盛农节,籉笠聚东菑,
高阁常昼掩,荒阶少诤辞。
珍簟清夏室,轻扇动凉飔,
嘉鲂聊可荐,绿蚁方独持。
夏李沈朱实,秋藕折轻丝,
良辰竟何许?夙昔梦佳期。
坐啸徒可积,为邦岁已朞,
弦歌终莫取,抚枕今自嗤。
在郡卧病呈沈尚书赏析
这首诗,谢朓在宣城卧病时所写。“在郡”,即所在的宣城郡。“沈尚书”,即沈约。因为明帝建武二年(495),沈约被征入为五兵尚书,故称。诗中谓“为邦岁已朞”,按谢朓建武二年夏出任宣城,既“岁已朞”(满一周年),该诗自然写于建武三年(496)无疑了。
谢朓出任宣城守,个中消息,无史料记载。但知当时齐明帝为巩固皇位,大杀宗室,排除异己,曾支持明帝夺位的老臣王敬则,即朓的岳丈,也被调外任,为会稽守;加之从诗人所写的出任宣城时的《京路夜发》等诗篇看,“扰扰整夜装,肃肃戒徂两”,情况猝然,颇出意外,亦应属政治斗争的结果。事实上,谢朓由京官中书诏诰,转为外任,显然是不被信任的表现。所以,诗人一到宣城,便声称“江海虽未从,山林于此始”(《始之宣城郡》),认为自己开始成为一个坐冷板凳的隐士了,并于宣城所写的诗作中,时而表露出“忧难”“怅望”等苦闷心情。于苦闷中熬过一年,大概也是闷久成疾吧,终于“卧病”。政治苦闷与疾病相煎,便使他向调入京官尚书的老友沈约倾吐自己的心思。诗在倾吐之中,固然表现了对老友的怀念,但也寄希望于沈约,意欲得到政治上的提携。
诗是向老友倾吐衷肠的,故全以自诉口吻写出。开头四句,总写自己在宣城的处境。“淮阳股肱守,高卧犹在兹”,谓自己在宣城这儿,犹如西汉汲黯任淮阳守一样。《汉书·汲黯传》载:汲黯由于刚正直谏,受到武帝的冷遇。后诏汲黯为淮阳守,黯“伏谢不受印绶”。武帝便安慰道:你瞧不起去淮阳吗?现在那里吏民不和,我是看重你有威望,特意派你去的。意思是将汲黯视为股肱之臣,给予重用的。其实并非如此,正如汲黯告诉人所说的:“黯,弃逐居郡。”这里谢朓以汲黯自喻,主要说明,自己来宣城也貌似股肱之臣,而实际上是遭“弃逐”的。然而还不及汲黯,“况复南山曲,何异幽栖时”,宣城地处偏僻“山曲”,自己待在这里,与“幽栖”隐居有什么两样呢?
他说,虽然是遭弃逐之人,不过生活得还可以。表现在政事上:“连阴盛农节,籉笠聚东菑,高阁常昼掩,荒阶少诤辞。”呈诗时,正逢盛夏农忙季节。而在这盛夏农节,尽管天气“连阴”不佳,但百姓却能头顶草帽,聚集一起进行一年一度的收获。自己所居阁中,白天大门常掩,阶下荒草丛生,很少有人来为争斗而诉讼。总之,百姓安居乐业,众人和睦相处,治理清明。表现在个人生活上:“珍簟清夏室,轻扇动凉飔,嘉鲂聊可荐,绿蚁方独持。”谓虽处盛夏,而室中有珍细凉席,轻扇生风,一片清凉;又有美鱼可以享用,独持“绿蚁”之酒,自斟自饮。观此景况,似乎十分悠然自得,其实并非如此,只要仔细体味一下“嘉鲂聊可荐,绿蚁方独持”两句,不难发现,实为强颜欢笑罢了。前句中用个“聊”字,“聊”者,粗略之意。“聊可荐”即马马虎虎凑合着享用。后句又写“独持”,一个独持而饮,谓无知己相伴,说穿了就是喝闷酒。何以会独自闷饮?其中苦辛自不消说了。
既然独自闷饮,于郁闷中想念当年西邸文士的相处,特别是其中“八友”,是顺理成章的事。于是,便自然写到了对最亲挚的沈约的怀念。“夏李沈朱实,秋藕折轻丝,良辰竟何许?夙昔梦佳期。”李子果实朱红,为夏天的景象;莲藕成熟折丝,为秋天的标志。由“夏李”到“秋藕”,正表明时日的推移。眼看夏季过后就是秋天了,可是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朋友能够相会的“良辰”呢?而这个良辰,对我太迫切了,“夙昔梦佳期”,这是我早就梦寐以求的“佳期”啊!这里,既表明对挚友沈尚书的殷切之情,也表现了对他们相会“佳期”的无望。不过,这还是字面上的表述,须知此中更有深意在。问题很清楚,谢朓自陈梦寐以求与沈约相会的“佳期”,设想,他在宣城,沈约在京城,要令“佳期”实现,大概不会是沈约屈就而来,势必是他从宣城返回京城而往吧?既是如此,是否已透露出一点消息,他正是借此说明想要再返京城的心思呢?这一推测,可否成立,读一读诗的结尾,将会恍然大悟的。
“坐啸徒可积,为邦岁已朞,弦歌终莫取,抚枕今自嗤。”为宣城郡守已满一年,时日不算很短,可是“坐啸徒可积”,积时长久之中,仅仅是闲坐啸咏,无所事事。正因为这样,在宣城为守,就没有做到像子游作武城宰那样,以礼乐为教,故而邑人以弦歌颂之(《论语·阳货》)。念此,不得不“自嗤”,自己耻笑自己。这里,对自己的治绩,又为什么这样估定呢?开始已自述,百姓安居乐业,和睦相处,即沈约在《答谢宣城》诗中也称道:“昔贤侔时雨,今守馥兰荪”,认为犹如以时雨化民的先贤一样,名声很好。这样,岂不是前后矛盾了吗?文章正在这里。其所以“自嗤”,固然有自谦之意,但于自谦之中实际在说:看来我因“弦歌终莫取”,故而晋升回京也就无望了。慨叹没有希望,正说明心中有所盼望。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一心思,挚友沈约最为清楚。不过,沈约在致答诗中没有直指其想法不切实际,仅以自己的处境与打算侧面加以劝慰。沈约自谓:“王乔飞凫鸟,东方金马门。从官非宦侣,避世不避喧。”以仙人王乔和宫中“隐士”东方朔自比,做官并非与官为伍,也是在喧闹中避世而已。又说:“牵拙谬东汜,浮惰及西昆。”意谓自己由东阳太守回京任五兵尚书,也是谬于“牵拙”,空有“浮惰”之名而已。最后的打算是:“将随渤澥去,刷羽泛清源。”要像鸟儿一样,刷羽泛游渤澥湖海,归隐山林。言下之意,我的心思尚且如此,你又何必呢!其言辞固然委婉,然于劝慰之中点明谢朓意欲政治上求得进取,这是十分明白的。谢朓受暴政排斥而不悟,有机会仍希求提携进取,颇类“身在山林之中,心存魏阙之上”,将自己与封建统治者死死拴在一起,实在可悲可叹。谢朓一生于委曲俯仰之中寻求政治上的出路,于进退矛盾之中苦闷彷徨,该诗是其典型的写照之一。
谢朓曾对沈约说:“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南史·王弘传附王筠传》),要求诗歌形象生动流畅明白,这也是他自己的诗风所在。这种“圆美流转”的特点,若“夏李沈朱实,秋藕折轻丝”,善于凝聚形象,锻炼出玉石之句,自不待言。表现在用典上,其通畅易晓,亦显出他当行里手的本色。诗中用典,借助以往的人物事件,表达其近似的思想感情,具有言少而意丰的效用,但如驾驭不力,则易于流入艰涩滞碍的毛病。谢朓恰为前者而非后者。诗一开始,用汲黯事自喻,既巧妙地表现了自己才智的不凡,亦写出了遭弃逐的不幸,笔墨经济而传神。以此笼起全诗,十分有力。其他,若“坐啸徒可积”,“弦歌终莫取”,一则用张璠《汉记》中写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事;一则用《论语》中记孔子弟子子游为武成宰事。对此,即使读者不谙故事来历,亦不妨其通晓文意,真可谓贴切自然,无斧凿痕迹。就全诗而言,其叙事有序,更迭中款,于波折起伏中达委曲难言之情,无不具有“圆美流转”的特色。
(张登弟)
【诗人名片】
谢朓(464—499),字玄晖。陈郡阳夏人。出身贵族,母为宋长城公主。仕齐至中书吏部郎。齐东昏侯永元(499—501)初江祐等谋立始安王遥光,遥光以朓兼知卫尉,企图引他为党羽,他不肯依从,致下狱死,年才三十六。谢朓诗风格秀逸,为当时作家所爱重,梁武帝说:“不读谢诗三日觉口臭。”(见《太平广记》引《谈薮》,谢朓的所谓“新变体”的诗已有唐风,对于五言诗的律化影响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