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原文
岁暮
谢灵运
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岁暮赏析
感时惜生，是诗中常见的抒情主题。围绕着这个主题，我们听到的常常是悲苦、失望乃至无聊的呻吟，我们看到的常常是残照、朽木、逝水、朝露等垂垂一息的意象，很难感受到一点生机和力量。而谢康乐的《岁暮》却能在形象、意境和情感上，显示出与众不同的特点。
谢灵运虽出身南朝高门，文名冠世，但他的一生并不顺利。豪族间的倾轧使他屡屡失意，旷放的性格又使他多方获罪，因而在晚年终不免被害。谢灵运虽然性格放纵不羁，并且常以佛理玄机来为生活作解脱，但世事的坎坷难免不在他心上留下创痕，而作为岁暮之夜的平生回顾，这首诗便很自然地表现出了难言的感慨。“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头绪纷繁，蜂拥浩大的忧愁搅得诗人彻夜难眠，辗转反复；长夜漫漫，更加深了诗人愁苦的心情。欲求摆脱，诗人的笔锋一转，来到室外。“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明月皎皎，白雪皑皑，北风卷地，呼啸哀咽，景色高朗而萧瑟，感情孤寂而悲凉。面对浩渺的天地和无垠的自然，人生的短暂即逝之感油然而起。“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时光在运转消逝，人世的一切都不可能成为久留之物；在这一片消逝声中，诗人也感到此身余日无几了。
我们注意到：诗中有一个明显的矛盾，即“苦此夜难颓”与“年逝觉已催”的矛盾，一个苦长，一个苦短，而且又是出现在这么短的几句诗中，这似乎是很难调和的，但诗人却很成功地将其融为一体了，这不得不归功于警句的威力。作品的前两句和后两句，是汉魏六朝诗中习见的套语，而“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却是不朽的名句，它以鲜明沉郁的意境，提高了作品的格调，完善了作品的形象，融解了作品的矛盾。
首先，它有形象上的多重性和一体性。对无眠之人来说，月光无疑是一种刺激，而月光照在雪地上，造成两种白光的复合和叠加，这种刺激便进一步强化。诗人不仅刻画了眼中所见，还进一步描绘了耳中所闻，朔风漫卷，着一“劲”字，回旋呜咽，着一“哀”字，这不是一般的对风的描绘，而是“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以这个“哀”字反衬前文的“殷忧”，情景二事，怎么还能分得清呢！《老残游记》中的老残赞道：“若非经历北方苦寒景象，那里知道‘北风劲且哀’的个‘哀’字下得好呢？”这绝不是刘鹗的“小说家语”而是实实在在的公论。“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的形象内涵不仅于此，明月之高，积雪之广，天地显得清旷无际，广袤中充满了朔风的怒号，宇宙向人们显示出雄伟的力量，相形之下，人生是多么渺小，人世是多么短促，这不能不引起诗人无限的哀怨，产生出生年的紧迫感。至此，线索分明：作品以忧伤而苦夜长，由不寐而感受到明月、朔风之景，而特殊的景色却将愁绪引向了新的主题。以警句为桥梁，作品达到了主题的过渡，最终完成了形象的统一。而苦生年之短照样还可以在不寐人苦夜长中得到印证。诗人强烈地感受到了人生有限的愁绪后，辗转不眠，反恨夜长的情形也就能够理解了。所以说，这句诗不仅本身形象美妙，而且还能照顾前后，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
其次，我们可以看到“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在形象上及意境上的格调和力量，较之古人同类主题的诗章，它显得高旷、硬朗，富有内涵。二句以明月之高，积雪之广，朔风之狂来显示出大自然的力量，进而以自然的广袤和强劲来反衬人的孤独和渺小，以天地的永恒来反衬人生的短暂。尽管这一类的抒情主题都不免带有消极颓废的色彩，但这两句诗在景象的撷取以及联想开发上，是高人一筹的。钟惺称谢诗“有骨，有韵，有色”（《古诗归》卷十一），这两句诗是完全当得上的。
从语言风格上看，这两句诗在平易流畅中体现了深厚的锤炼功夫。“明月照积雪”的“照”字，不仅表现了明月白雪互相辉映的景色，还表现出天地之间一片白光泛泛的迷蒙气氛，更照出愁人悲哀伤感的心情。如果用“与”“映”“罩”等字来代替“照”字，形象的鲜明性和丰富性都将大为减色。同样，以“劲”和“哀”来形容朔风，就可以收到景凄而情促的效果。朔风呜咽可以形之为“哀”，“苦此夜难颓”也是一“哀”，“年逝觉已催”又是一“哀”，这种情景的高度融合已不是一般的锤炼了，恰如王夫之《姜斋诗话》所云：“‘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明月照积雪’，皆心中耳中相融浃，一出语时，即得珠圆玉润，要亦各视其所怀来而与景相迎者也。”
前人曾将“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与作者的另一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相比，多有并美之意。明代胡应麟强作轩轻，认为“池塘”句“率然信口，故自谓奇，至‘明月照积雪’，风神颇乏，音调未谐”（《诗薮》）。这是胡氏的皮相之见。“池塘生春草”一句透出强烈的春天气息，给人以生命复苏的感受，情溢言表，其妙处人皆能知。而“明月照积雪”一句却以深沉的意境展现复杂的思想感情，不特以写景胜，更以写情胜，它是自然之情和社会之情的一体，内容丰富深厚。还是皎然说得好：“‘池塘生春草’，情在言外，‘明月照积雪’，旨冥句中；风力虽齐，取兴各别。”（《诗式》）情在言外，易于悦人，而旨冥句中，则更耐人寻味。
（耿百鸣）
【诗人名片】
谢灵运（385—433），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谢玄之孙，晋时袭封康乐公。入宋降为侯。累官至侍中。喜游山陟险，每出游，随从数百。元嘉十年获罪，弃市广州。年四十九。灵运的诗好摹写山水，往往工妙，但有时累于繁富，伤于刻画，或夹杂玄言理语，淡而少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