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原文翻译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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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原文

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

陶渊明

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

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

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

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

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

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

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

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

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

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

【注释】

[1]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意谓天理幽隐难明而且邈远难求,鬼神之事亦茫然幽暗而不可知。天道:天理。《书·汤诰》:“天道福善祸淫。”《礼记·月令》:“毋变天之道。”疏:“天云道,地云理,人云纪,互辞也。”上句意本《左传》昭公十八年:“子产曰:‘天道远,人事迩。’”句法则拟古乐府《怨歌行》:“天德悠且长。”

[2]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意谓从结发时即念善事,已经努力五十四年矣。结发:犹束发成童,十五岁以上,见《大戴礼·保傅》注及《礼记·内则》注。念善事:思欲立善成名也。渊明《影答形》曰:“立善有馀爱,胡可不自竭。”《神释》曰:“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可见渊明确曾有立善之志。僶俛:勤勉努力。《诗·小雅·十月之交》:“僶俛从事,不敢告劳。”贾谊《新书·劝学》:“然则舜僶俛而加志,我儃僈而弗省耳。”六九:五十四。

[3]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意谓二十岁时遇到世难,三十岁时丧妻。弱冠:《礼记·曲礼》:“二十曰弱,冠。”疏:“二十成人初加冠,体犹未壮,故曰弱也。”世阻:世事阻难。渊明二十岁时当晋简文帝咸安元年辛未(371),是年十一月桓温废帝为东海王,立会稽王昱为帝,是为简文皇帝。桓温杀东海王三子及其母,又请诛武陵王晞。帝赐温手诏曰:“若晋祚灵长,公便宜奉行前诏;如其大运去矣,请避贤路。”十二月桓温降东海王为海西献公。自此政局混乱,社会动荡,民不聊生。咸安二年(372),庾希等入京口,讨桓温,败死。七月,简文帝卒。十月,卢悚自称大道祭酒,事之者八百馀家。十一月遣弟子诈称迎海西公兴复,突入殿廷,败死。是岁三吴大旱,人多饿死。此所谓“世阻”也。始室:三十岁。丧其偏:指丧妻。吴《谱》曰:“丧偏为丧室,为三十岁事。”古《笺》:“始室与弱冠对文。《礼记·内则》:‘二十而冠,始学礼。三十而有室,始理男事。四十始仕。’‘始室’语例犹之‘始仕’。《记》不曰‘始室’者,避始理男事而变文耳。”

[4]炎火屡焚如,螟蜮(mínɡyù)恣中田:意谓屡次遭到旱灾,害虫恣虐田中。炎火:《诗·小雅·大田》:“田祖有神,秉畀炎火。”毛传:“炎火,盛阳也。”盛阳焚如,正是旱象。螟蜮:两种害虫,食心曰螟,食叶曰蜮。见《吕氏春秋·任地》高诱注。

[5]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chán):意谓屡有风灾水灾,收成不足维持一家生活。廛:《诗·魏风·伐檀》:“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毛传:“一夫之居曰廛。”据说古代一户可分到一廛土地(二亩半),以建造住宅。三百廛:指三百户之收成。

[6]造:至。

[7]乌:指太阳,相传日中有三足乌。愿乌迁:希望太阳快些移动,即日子难挨之意。

[8]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意谓生活之坎坷贫困原因在于自己,何必怨天?但又不能不为目前所遭遇之忧患而感到凄然。离:遭。古《笺》:“《论语·宪问》:‘不怨天,不尤人。’《楚辞·九歌(·山鬼)》:‘思公子兮徒离忧。’”

[9]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感叹死后之声名若浮烟一般,对自己毫无意义。亦即渊明《杂诗》其四所谓:“百年归丘垅,用此空名道?”吁嗟:叹词。

[10]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意谓身后之名无所谓也,所幸生前有庞、邓二君如钟子期之贤,则己之慷慨悲歌亦得知音矣。《吕氏春秋·本味》:“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

陶渊明《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原文翻译赏析

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赏析

【赏析1】

从结发时说起,结发如何,弱冠如何,始室如何,目前如何,颇有总结平生之意。种种贫困饥寒之状,如“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非亲历者不能道也。虽曰一生之坎坷全在自己,而题取《怨诗》,一种不平之情藏在字里行间,足见天道之不足信,善事之不足为也。“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此二句与前后似不衔接,本来叙述自己之饥寒,何以忽然说起身后名耶?盖古之贫士,多有以安贫留名者,渊明欲表自己之安贫,非以此邀名也。

【赏析2】

梁启超曾说过这样的话:“唐以前的诗人,真能把他的个性整个端出来和我们相接触的,只有阮步兵和陶彭泽两个人,而陶尤为甘脆鲜明。”(《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而我们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首作于宋永初三年(422)五十四岁时的“怨诗楚调”,是最能体现诗人这一鲜明特点的代表作之一。

诗人在这里首先回顾了自己坎坷的一生,陈述了晚年饥寒交迫、难以度日的生活困境。从才成年就遭逢世乱,到中年丧妻,再到晚年衣食无着,这种经历使从小就“念善事”而始终不得好报的他对主宰公道和命运的天道、鬼神,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他从自己的切身遭遇中深感天道幽远,鬼神茫然,两者都不可信。其感情之激烈、抒写之大胆,可谓独出于时。其中“夏日”四句写忍饥挨冻心理特征尤为真切,非长期身历其境决不能道来。其次,正如诗人在其他作品中所一再表示的那样,他对自己僶俛一生和晚年饥寒又并不后悔。生前不计穷达,身后不求浮名,诗人只是用他的真和诚坦然面对人生,尽管人生对他来说并不美好,命运对他来说也不公平。唯一能让他感到欣慰的,是他的这种情怀还能向像庞主簿(庞遵,字通之;主簿,官名)和邓治中(名未详;治中,官名)这样的故人倾诉,得到他们的同情和理解。

全诗值得注意的是一个“怨”字,既以为题,又以为咏,可见是整篇立意所在。但正如明人黄文焕所言,其“‘丧室’至‘乌迁’叠写苦况,无所不怨;忽截一语曰‘在己何怨天’,又无一可怨;‘何怨’后复说‘离忧凄目前’,又无一不怨矣”(《陶诗析义》)。此种手法,正从“楚调”即楚辞中得来,故其怨情展转至深,悲凉慷慨。

【赏析3】

汉代乐府《相和歌》中有《楚调曲》,《楚调曲》中有《怨诗》一题。这是陶渊明仿照那种样式写给自己朋友的一首诗。主簿、治中都是官名,是当时州刺史的秘书、助理。庞主簿指庞遵,邓治中其人不详。因为诗中有“俛六九年”字,故知此诗是作于诗人五十四岁,当时为晋安帝义熙十四年(418)。

作品分前后两段,前段十四句,诗人从自己半生的艰难遭遇出发,对自古以来众口所说的天道鬼神的存在提出了怀疑。开头两句是结论,是贯穿全段的。下面的十二句是这个结论所由得出的事实根据。他说,从刚刚成人(结发)那个时候起,我就一个心眼地想着做好事,苦力巴结(俛),到现在已经五十四岁了。自己的遭遇又是如何呢?二十岁(弱冠),世道乱离,苻坚南侵;三十岁(始室),家门不幸,死了妻子。再以后就是天灾屡降,气候反常,先是荒旱不已,螟蜮丛生;接着又是狂风暴雨,铺天盖地,闹得庄稼收不了一把,从而挨冻受饿,自己的经济生活现在已经完全陷入绝境了。看看这种现实,这能说明有什么“福善祸淫”的天道鬼神吗?后段共六句,写他面对目前这种艰难处境的思想活动。他愤慨地说,我今天陷入到这个如此穷困悲凉的境地,这都怪我自己,怨不得什么别的天命或人为;历代圣贤不总是教导人们要立德、立功、立言,要名垂青史,像画麒麟么,但是在我看来,这些就如同过眼的烟云一样无足轻重,我自己在这里慷慨悲歌,我别无他求,我以有你们这两位像锺子期一样的知音人而感到欣慰与自豪。

这是表现陶渊明晚年的生活景况及其思想情绪的一篇极其重要的作品。陶渊明以“田园诗人”著称,他的作品流传最广而又最脍炙人口的是《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桃花源记》这种文,和《归园田居》、《和郭主簿》、《饮酒》这种诗。后来经过鲁迅先生的批评提醒,人们又开始注意了《咏荆轲》、《读山海经》等少数所谓带有点“金刚怒目”式的作品,而真正了解陶渊明晚年的生活与思想的读者仍是不多。因此,我们觉得有必要向读者推荐《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这首诗。

这首诗告诉了我们什么呢?首先,它描绘了诗人晚年悲惨的生活情景,他已经到了挨饿受冻,无法维持的境地。他“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以至冻得“造夕思鸡鸣”,夜间盼着快点天亮;饿得“及晨愿乌迁”,白天又盼着快点天黑。这是多么难熬,多么难以忍受的岁月啊!反映陶渊明晚年的这种悲惨困苦生活,可以用来和《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相参证的,还有《杂诗》,其中说:“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御冬足大布,粗絺以应阳,正尔不能得,哀哉亦可伤!”还有《饮酒》,其中说:“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敞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词语都几乎一样。回想陶渊明归田的初期,那时他的家庭尽管不很富,但至少还保持着一个小康局面。他的居住情况是“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园,桃李罗堂前”。他的饮食情况是“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下当隐士,自然是比较容易的。但是好景不长,四十四岁那年他家中失了大火,“一宅无遗宇”,什么都给烧得精光了。从此他的生活日益贫困,他的参加劳动也不得不由原来的观赏性、点缀性而逐渐地变成了维持生活的基本手段。也正因此,自然灾害对于陶渊明也就成为一个关系极其紧密的问题了。例如眼下陶渊明的困境就是由于“炎火屡焚如,螟蜮滋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这种原因造成的。这样的生活,在我国古代文学家们的经历中极为少见,对此我们应该充分注意。

其次,它表现了诗人晚年对社会现实的极大愤慨与不平,他满腹牢骚,甚至连天道、鬼神都恨起来了。他说:“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从自己的切身遭遇可以证明这些都是骗人的东西。与此相近,他在《饮酒》诗中还说:“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立空言!”情绪都是非常激烈的。在这里,他表面上是指着天道鬼神,实际上他的批判矛头乃是指向当时的黑暗社会,指向那个掌握着人类命运的腐朽的统治集团。陶渊明这时的思想情绪和他归田初期的那种面貌大不相同了,归田初期他总爱唱那种“乐天知命”、“安贫乐道”的高调,在《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中他说:“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在《归去来辞》中他说:“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那时的陶渊明是以和平恬淡,与世无争著称。现在则不同了,牢骚越来越多,情绪越来越大。是他的修养水平降低了么?不是。鲁迅先生说:“‘雅’要想到适可而止。‘雅’要地位,也要钱。”(《病后杂谈》)不论谁要说“安贫”,那他首先得保持一种至少是不太贫的经济条件。否则要想使人“安”得住,而且还要“乐”起来,那是很难的。陶渊明先前总爱说“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颇有点像是读书弹琴成癖的样子。可是到了晚年写作《咏贫士》,当他已经“倾壶绝余沥,窥灶不见烟”的时候,他也就“诗书塞座下,日昃不遑研”了。越穷越苦,思想矛盾也就越多,情绪也就越激烈,这是人之常情,是真实的。陶渊明的诗歌以真实著称,但若以后期这种艰难地写痛苦写愤怒的作品,和前期那种轻易地写快乐写恬淡的作品比起来,则显然是后期作品表现的思想更真切、更实在。对此我们也应该充分注意。

第三,作品表现了陶渊明在这种极其痛苦难熬的生活中的意志坚定,宁死不移。他已经横下一条心来,无论怎样穷困,他再也不出去做官,再也不去和那个黑暗的上层社会同流合污了。他说:“在己何怨天,离忧悽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这是什么意思?比陶渊明早百余年的放诞派张翰曾说:“使我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难道陶渊明也像张翰那样肆无忌惮地蔑视前代圣贤的古训?不是,他所蔑视的正是当时官场中像苍蝇追逐血腥一样所追逐的那种东西。他说他之所以陷入今天这样的困境,这都怪他自己,怪不得天道鬼神或其他人事。这是真话么?不,这是牢骚,这是他在交相地表现他对当时政治的不平,同时其中也包含着一种坚守了节操,在精神道德上获得了胜利的骄傲与自豪。在我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与黑暗官场不合作,蔑视功名利禄而隐居田园去当清闲地主的,历代不乏其人。但是能够忍冻受饿,竟至于“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地宁可去向人家乞食,也绝不回头,而一直挺下去,直至老死田园的,却除了陶渊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陶渊明的气节是感人的,陶渊明的骨头的确比别人硬。这一点尤其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

陶渊明诗歌的艺术风格是以淳朴实在著称,所以梁启超曾经说,“唐以前的诗人,真能把他的个性整个端出来和我们相接触的,只有阮步兵和陶渊明,而陶尤为甘脆鲜明”(《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今天我们来读他晚年写的这首《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不就如同当面听我们的一位老朋友用连珠一般的语言在向我们诉说他一系列的不幸,在那里发牢骚,在那里怨天恨地,在抒发他对现实社会的愤愤不平吗?这首诗和他归田初期作品中的那种宁静恬淡、情景交融比起来,显然是变得更为愤激、更为质直了,但是陶渊明作品中那种突出的真情实感的流露,却是始终一贯的。他有乐说乐,有苦说苦,有牢骚不平也决不故意掩饰。他的语言是那样浅近、凝练、生动、准确,例如:“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这种对于受冻者在冬天的长夜里盼望天亮,盼着快点日出;挨饿者在夏天的长昼里盼着天黑,以为上床不动,肚子也可能会好受一些的心情的描写,没有一点实际感受的人莫说是写不出,就是想也恐怕难以想到。

其次,这首诗表现作者极端困苦时的心理矛盾,表现他向老朋友倾诉满腔不平时的声音口气,也是异常逼真的。他时而正说,时而反说;时而高昂,时而压抑;时而逼紧,又时而荡开,周回反复,激楚动人。明代学者黄文焕说:“‘丧室’至‘乌迁’,叠写苦况,无所不怨;忽截一语曰‘在己何怨天’,又无一可怨;‘何怨’后复说‘离忧悽目前’,又无一不怨矣。”(《陶诗析义》)说得相当好。

诗的最后两句是“慷慨独悲歌,锺期信为贤”,这一方面是为了表现他与庞主簿邓治中之间的亲密友谊,使整首诗和“示庞主簿邓治中”这个题目呼应起来,同时它还有更积极的意义在。诗人说,今天我是遇到了你们这两位像锺子期一样的知音人,所以我才向你们说了这些话;倘若换个别人,我才不向他们讲呢!这里表现了诗人对世俗社会的极端蔑视,表现了他“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无比超脱,而他那种坚守节操、永不回头的态度也就不言而喻了。果断、决绝、辞严、义正,气势如横截奔马一笔收束,给人留着无限思忖吟味的余地。

作者:韩兆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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