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形影神三首并序》原文翻译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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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影”、“神”,分别指人之形体、身影、精神。形神关系早已提出,王叔岷《笺证稿》追溯到司马迁,曰:“太史公《自序》:‘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此后,汉代王充多有论述,见其《论衡》中《订鬼》、《论死》等篇。与渊明同时之慧远又作《形尽神不灭论》。《世说新语·任诞》王佛大叹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渊明在《形影神》中不仅言及形神关系,且又增加“影”,遂将形、神两方关系之命题变为形、影、神三方关系之命题,使其哲学涵义更为丰富。

形影神并序

陶渊明

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陶渊明《形影神三首并序》原文翻译赏析

形赠影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馀平生物,举目情凄洏。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注释】

[1]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意谓凡人皆营营以惜生,此甚为困惑也。营营:《诗·小雅·青蝇》:“营营青蝇。”毛传:“营营,往来貌。”古《笺》引《列子·天瑞》:“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惜生:吝惜生命,以求长生或留名。

[2]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意谓此三诗之大概,乃在于先代形、影陈言,然后神以自然之理为之解脱。或以“苦”字断句,“言”字属下,虽亦可通,然欠佳,未若“陈……言”,于文理顺畅。辨:明察。自然:指道家顺应自然之思想。

[3]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意谓希望好事君子采纳同意《神释》关于自然之义也。(韩国)车柱环《陶潜五言诗疏证》(以下简称车柱环《疏证》)曰:“《吕氏春秋·诬徒》:‘以章则心异(案应作则有异心)。’高诱注云:‘心,犹义也。’‘共取其心’,谓共取为诗之义也。《孟子·万章上》:‘好事者为之也。’”

[4]天地长不没(mò):古《笺》引《老子》(七章):“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没:灭。

[5]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意谓草木虽有生命,不能如天地、山川之不灭无改,然荣而复悴,悴而复荣,亦可谓得到恒久之道矣。常:恒也。《书·咸有一德》:“天难谌,命靡常。”理:道也,见《广雅·释诂三》。悴:枯萎。陆机《汉高祖功臣颂》:“悴叶更辉,枯条以肆。”

[6] 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意谓人为万物之灵,偏不如草木之得常理也。复:副词,表示加强语气。丁《笺注》:“《书(·泰誓)》:‘惟人万物之灵。’”古《笺》:“向子期《难嵇叔夜养生论》曰:‘夫人受形于造化,与万物并(存),有生之最灵者也,异于草木。’此反其意而用之也。”霈案:向子期曰人为最灵者,有异于草木,意在推崇人之最灵。此诗则曰人虽为最灵者,反不如草木,意在感叹人生之短促。

[7]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意谓适才尚见在世间,忽已逝世而永不得复还矣。古《笺》:“《方言》:‘奄,遽也(,陈颍之间曰奄)。’《古薤露歌》曰:‘人死一去何时归。’”丁《笺注》引颜延之《秋胡行》:“死(案应为没)为长不归。”王叔岷《笺证稿》复引曹植《三良诗》:“长夜何冥冥,一去不复还。”鲍照《拟行路难》其十:“一去无还期。”可见魏晋南北朝时人惯用“不归”、“无还”之类词语代指死而不可复生。

[8]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意谓世上失去一人不会引起注意,亲人、朋友是否相思耶?奚:何。岂:副词,表示推测,相当于“是否”。《庄子·外物》:“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

[9]但馀平生物,举目情凄洏(ér):意谓亲识见生前之物而凄然也。此犹《拟挽歌辞》“亲戚或馀悲”之意。平生:平素,往常。洏:语助词,同“而”。《文选》王粲《赠蔡子笃诗》:“中心孔悼,涕泪涟洏。”李善注:“杜预《左氏传注》曰:‘洏’,语助也。”

[10]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意谓我无腾化成仙之术,必如此(指逝世)而不复可疑也。腾化术:升腾变化之术。《韩非子·难势》:“飞龙乘云,腾蛇游雾。”曹操《步出夏门行·龟虽寿》曰:“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虽乘云、游雾,终不免一死也。丁《笺注》:“《抱朴子(·论仙)》:‘按《仙经》云:“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案:‘腾化’指天仙而言。”

[11]君:丁《笺注》:“形谓影也。”

[12]苟:苟且,随便。

陶渊明《形影神三首并序》原文翻译赏析

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崑华,邈然兹道绝。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可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注释】

[1]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承上“形赠影”之意,答曰:存生之道既无可言,而又每苦于卫生也。存生:犹保存生命,长生不死。卫生:卫护其生,以全此一生。丁《笺注》引《庄子·达生》:“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又引《庄子·庚桑楚》:“南荣趎曰:‘……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王叔岷《笺证稿》引《文选》谢灵运《还旧园作见颜范二中书》:“卫生自有经。”李善注引司马彪(《庄子》注)云:“卫生,谓卫护其生,全性命也。”霈案:庄子认为“生”虽不能脱离“形”,但“生”与物质之“形”有别,仅仅养形尚不足以存生,“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达生》),所以此诗首言存生不可言也。然则,“卫生”可乎?可也。即《庚桑楚》载老子答南荣趎卫生之经,大意谓精神与形体合一,“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然在“影”看来,此亦是难事,故曰“卫生每苦拙”也。

[2]诚愿游崑华,邈然兹道绝:意谓非不愿学仙以求长生,但此道邈远不通。崑华:昆仑山与华山,仙人所居。见《列仙传》所载赤松子故事,《后汉书·方术传》注引《汉武内传》所载鲁女生故事。

[3]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意谓休息于树荫之下形影若暂时乖离,而停于太阳之下则形影终不分别也。终:常、久,与上句之“暂”相对而言。

[4]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形影不离,此所谓同。然形既不能长存,则影必随形之灭而黯然俱灭也。黯:黑也。黯尔:黯然,失色将败之貌。尔:助词。

[5]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影所关心者在名,盖名之随身犹影之随形。形灭影亦灭,此无可奈何也。然身没名亦尽,当可避免,故下言立善以求不朽。古《笺》:“《论语(·卫灵公)》:‘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也。’”五情:《文选》曹植《上责躬应诏诗表》:“形影相吊,五情愧赧。”刘良注:“五情,喜怒哀乐怨。”

[6]立善有遗爱,胡可不自竭:意谓立善则可见爱于后世,胡可不自竭力为之。丁《笺注》:“《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案:三不朽谓之立善。”霈案:丁说可通,惟渊明所谓“善”似偏重于德,且对立善颇有怀疑也,如:“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饮酒》其二)遗爱:丁《笺注》引《左传》(昭公二十年):“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杜预注:“子产见爱,有古人之遗风。”

[7]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意谓饮酒虽能消忧,而与立善相比,岂不劣乎?丁《笺注》:“《汉书·东方朔传》:‘销忧者莫若酒。’”方:比拟。方此:相比于此。古《笺》引《世说新语·言语》:“(桓)玄武移镇南州,制街衢平直。人谓王东亭曰:‘丞相初营建康,无所因承,而制置纡曲,方此为劣(也)。’”

陶渊明《形影神三首并序》原文翻译赏析

神释

大钧无私力,万物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善恶同,安得不相语。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寿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注释】

[1]大钧无私力,万物自森著:意谓造化普惠于众物,无私力于扶持某物,或不扶持某物。万物自然生长,繁盛而富有生机。钧:制作陶器所用之转轮。大钧:丁《笺注》:“造化也。贾子《鵩鸟赋》:‘大钧播物。’如淳注:‘陶者作器于钧上。此以造化为大钧。’”案:丁引《汉书·贾谊传》,此句后又有师古注:“今造瓦者谓所转者为钧,言造化为人,亦犹陶之造瓦耳。”

[2]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意谓人之所以得属三才之中,乃以我(神)之故也。三才:亦作“三材”,《易·系辞下》:“《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材而两之。”车柱环《疏证》引阮元校勘记:“《石经》初刻本作才。”

[3]结托善恶同,安得不相语:意谓神之结体、托身不仅与形影互相依附,而且善亦同善,恶亦同恶(意思近于休戚相关),故不得不为之释惑也。

[4]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意谓三皇者古之大圣人也,亦不免一死。三皇:说法不一,丁《笺注》引《三五历》指天皇、地皇、人皇;《史记》指天皇、地皇、泰皇;《春秋运斗枢》指伏羲、神农、女娲;《白虎通》指伏羲、神农、祝融;另有异说,不列举。大圣人:即指三皇而言。

[5]彭祖:《庄子·齐物论》:“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列仙传》:“彭祖,讳铿,帝颛顼玄孙。至殷之末世,年已七百馀岁而不衰。”

[6]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shǔ):古《笺》:“《列子·杨朱》:‘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又曰:‘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数:审,辨。《荀子·非相》:“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

[7]将:助词,岂也。《国语·楚语下》:“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韦昭注:“若重、黎不绝天地,民岂能上天乎。”渊明《移居》其二:“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促龄:促使年寿缩短。具:车柱环《疏证》:“《礼记·内则》:‘(若未食,)则佐长者视具。’郑玄注云:‘具,馔也。’促龄具,犹云短寿之饮料也。”

[8]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王叔岷《笺证稿》曰:“‘古之遗爱’,乃孔子赞子产之辞。如今立善,安得有如孔子者之赞誉邪?然立善固不必有人誉,陶公盖有所慨而言耳。”当:将。《仪礼·特牲馈食礼》:“佐食当事,则户外南面。”郑玄注:“当事,将有事而未至。”

[9]正宜委运去:意谓只可听任天运。正:副词,相当于恰、只。《韩非子·十过》:“夫虞之有虢也,如车之有辅。辅依车,车亦依辅,虞、虢之势正是也。”委运:顺从天运,亦即顺从自然变化之理。渊明《自祭文》:“自余为人,逢运之贫。”杨羲《中候王夫人诗》:“焉得齐物子,委运任所经。”去:语末助词,表示趋向。

[10]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意谓放浪于大化之中,生死无所喜惧。古《笺》引《左传》(文公七年)杜注:“纵,放也。”又引《列子·天瑞》:“人自生至终,大化有四:婴孩也,少壮也,老髦也,死亡也。”

[11]尽:指大化之尽,亦即死亡。

【赏析1】

“形”羡慕天地山川之不化,痛感人生之无常,欲藉饮酒以愉悦,在魏晋士人中此想法颇为普遍。“影”主张立善求名以求不朽,代表名教之要求。“神”以自然化迁之理破除“形”、“影”之惑,不以早终为苦,亦不以长寿为乐,不以名尽为苦,亦不以留有遗爱为乐,此所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此三诗设为形、影、神三者之对话,分别代表三种人生观,亦可视为渊明自己思想中互相矛盾之三方面。《形影神》可谓渊明解剖自己思想并求得解决之记录。

此诗设为形影神三者之对答,别具一格。嗣后,白居易有《自戏三绝句》:《心问身》、《身报心》、《心重答身》。《心问身》曰:“心问身云何泰然,严冬暖被日高眠。放君快活知恩否?不早朝来十一年。”《身报心》曰:“心是神王身是宫,君今居在我宫中。是君家舍君须爱,何事论恩自说功?”《心重答身》曰:“因我疏慵休罢早,遣君安乐岁时多。世间老苦人何限,不放君闲奈我何。”造语诙谐,但立意不深。苏轼和渊明《形影神》三诗,颇有机锋,可供比较。其《和神释》曰:“仙山与佛国,终恐无是处。甚欲随陶公,移家酒中住。”则与渊明诗意有别矣。

【赏析2】

形神问题是中国哲学中的一个重要命题,特别是老庄哲学中涉及形神关系的论述很多,如《文子·下德》中引老子语曰:“太上养神,其次养形。”《淮南子·原道训》中说:“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都表示了以神为主,以形为辅,神贵于形的观念。同时也指出了形神一致,不可分割的联系,如《淮南子·原道训》中说:“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三者伤矣。”即指出了形、气、神三者对于生命虽各有各的功用,然三者互相联系,不可缺一。又如汉初推崇黄老思想的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指》中说:“凡人之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太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更直接地指出了形神合一,这便是老庄哲学中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体现。然而,在佛教兴起之后,佛教徒鼓吹形灭神不灭,灵魂永恒的唯心思想,如与陶渊明同时的沙门慧远曾作《形尽神不灭论》、《佛影铭》以发挥此种理论,《佛影铭》中就说:“廓矣大象,理玄无名,体神入化,落影离形。”意在宣扬神形分离,各自独立的主张,这种对形、影、神三者关系的见解代表了佛教徒对形骸与精神的认识,在当时的知识界曾有过广泛影响。慧远就曾命其弟子道秉远至江东,请深受佛教影响的著名的文学家谢灵运制铭文,以充刻石。陶渊明的这组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成的。慧远本人与陶渊明也有交谊,如慧远曾于义熙十年(414)在庐山东林寺召集一百二十三人结白莲社,讲习佛教,他曾邀陶渊明参加,而陶渊明却“攒眉而去”,可见他们在论学旨趣上并不一致,如对形影神的看法就有很明显的分歧。陶渊明对此的认识可以说基本上本于道家的自然思想,这在他自己的小序中已加说明,陶渊明以为世间的凡夫俗子,不管贫富智愚,都在拚命地维持生命,其实是十分糊涂的事,因而他极力陈述形影的苦恼,而以神来辨明自然的道理,解除人们的疑惑。他揭出“自然”两字,以明其立论之根本。《老子》上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可见道家学说也以取法自然为核心,由此可知陶渊明的思想渊薮。此组诗中他让形影神三者的对话来表明自己的看法。

首先是形体对影子说道:天地永恒地存在,山川万古如斯,草木循着自然的规律,受到风霜的侵袭而枯萎,得到雨露的滋润而复荣,然而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却不能如此。人活在世上,就像匆匆的过客,刚才还在,倏忽已去,再也不能回来,而人们从此便忘了他,似乎世上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亲戚朋友也不再思念他,只留下了些生前遗物,令人见了感伤不已。我作为形体又没有飞天成仙的本领,你影子也用不着怀疑我这最终的归宿,但愿听取我的劝告,开怀畅饮,不必推辞,还是在醉乡去寻求暂时的欢乐吧。

接下去是影子回答形体的话:想求长生不老来维持生命是不可靠的,欲保养生命也往往落得苦恼又拙劣的下场。一心一意要去昆仑山修仙学道,却会发现此路的渺茫与不通。自从我影子与你形体相遇以来,一直同甘共苦,忧喜合一。我如憩息在树荫下,你就同我暂时分手;我若停在阳光下,你就和我不分离。这种形影相随的状况也难以永久持续,当我一旦离世,你便也不复存在。人死名也随之而尽,想起此事便令人心忧如焚,五情俱热。因而影劝形道:唯有立善可以立下美名,为何不去努力留名后世呢?虽说酒能消忧,但同立善相比较,岂不等而下之了!

最后是神作的阐释:造化没有偏爱,万物都按着自己的规律成长繁衍,人所以能跻身于“三才”(天地人)之中,岂不就是因为有了我精神的缘故。我与你们形和影虽然不相同,但生来就互相依附,既然我们结合托体于一身,怎么能不坦诚地说说我的看法:上古时的三皇被称作大圣人,而今他们却在何处?活到了八百多岁的彭祖虽力求长生,但也留不住他人间的生命,老的、少的、聪明的、愚笨的都将同样走向坟茔,没有什么回生的运数可以挽救他们。每日沉缅于酒中或能忘忧,然如此岂不是反而促使生命尽快结束吗?立善常常是人们喜欢做的事,可是当你身后,谁会加以称赞呢?极力去思索这些事情难免丧害了自身,还是听其自然,随命运的安排去吧。在宇宙中纵情放浪,人生没有什么可喜,也没有什么可怕,当生命的尽头来临,那么就让生命之火熄灭吧,不必再有什么顾虑了。

在这三首诗中陶渊明表达了他的人生哲学,后人甚至说:“陶渊明一生之心寓于《形影神》三诗之内,而迄莫有知之者,可叹也。”(马墣《陶诗本义》卷二)故此三诗对理解陶渊明一生的思想极为重要。据陈寅恪先生《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所述,陶渊明笃守先世崇奉之天师道信仰,故以道家自然观为立论之本,既不同于魏晋时期的自然崇仰者,以放情山水,服食求仙为尚,如嵇康、阮籍等人,又不同于魏晋时期的尊奉孔孟、标举名教者,如何曾之流,而陶渊明既接受了老庄的思想,又有感于晋宋之际的社会现实,于是创为一种新的自然说。《形影神》这组诗中就典型地体现了这种思想。故此诗不仅体现了陶渊明个人之哲学观,而且对理解自曹魏末至东晋时士大夫政治思想、人生观念的演变历程有极重要之意义。按此说法,《形赠影》一首就是拟托旧自然说的观点,并加以批评。其中主旨在于说明人生之短暂,不如自然之永恒,这正是嵇康、阮籍等人对自然所抱的看法。持旧自然说的人又大多求长生,学神仙,而陶渊明诗中说:“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其抨击长生求仙之术的立场显然可见。同时魏晋之间崇尚自然的人又往往于酒中求得解脱,以求在乱世中苟全性命,如阮籍与刘伶等人,故陶诗中也拟其说而有“得酒莫苟辞”的说法。

《影答形》一首,则是依托主名教者的口吻而对旧自然说进行的非难,并提出了对人生的看法。此诗首先指出长生不可期,神仙不可求,即意在指责主自然说者的虚无荒诞,同时,以为死生无常,形影相随,一旦离世,则形影俱灭,名同身亡。因而,他们主张由立善而留名,始可不朽,希望通过精神上的长生来达到永恒,这种主张显然得力于儒家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的思想,以为人有美名则可流芳百世,万古长存,因而不满于以酒消愁的处世态度,提倡追求身后之名。

《神释》一首即体现了陶渊明新自然说的主张,借神的话批评了代表旧自然说的形和代表名教说的影。“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及“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等语意在诋主名教者鼓吹的立善可以不朽之说;“彭祖爱永年”以下六句则破除主旧自然说者的长生求仙与沉缅醉乡之论。最后提出纵浪大化,随顺自然,使个人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而无须别求腾化升仙之术,如此便可全神,死犹不亡,与天地共存。

陶渊明主张冥契自然,浑同造化的思想显然是取于老庄哲学,如《庄子·天地》中就说:“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即充分肯定了神的重要,同时它是建立在德全与形全的基础之上的,即强调了神与形与德(此诗中称之为“影”)的一致。陶诗中对贤愚寿天的等量齐观也一本于《庄子》思想,故方东树说:“《形影神》三诗,用《庄子》之理,见人生贤愚、贵贱、穷通、寿夭、莫非天定,人当委运任化,无为欣戚喜惧于其中,以作庸人无益之扰,即有意于醉酒立善,皆非达道之然。”(《昭昧詹言》)也说明了陶诗的主旨出于《庄子》。陶渊明在形神的认识上有一个很不同于佛教徒的主张,即他认为形神的相互依赖与一致,《神释》中说“生而相依附”,“结托既喜同”都表达了这种观点,这与稍后的唯物主义思想家范缜的意见相近,范氏说:“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是则形称其质,神言其用;形之与神,不得相异。”(《神灭论》)又说:“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同上)陶渊明可以说是范缜的先驱者,他对形神问题的看法显然具有朴素唯物主义的因素。

此诗在艺术上也是颇有特色的,全诗用了寓言的形式,以形、影、神三者之间的相互问答来展开论述,可谓奇思异想,令这一哲学上的讨论富有生动活泼的意趣,即使在说理之中也时时注意到附合寓言中形象的个性。如形对影的赠言中说:“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正如一位主人请一位朋友来对酌而惟恐其推辞,后来李白《月下独酌》中说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等等,显然也取陶诗之意。又如写影对形的说话云:“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因影子本身没有行动的能力,所以用一“愿”字说明其欲求成仙,可只是一种不可实现的愿望而已。又如“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数语状写形影不离的情景,可谓维妙维肖。

此诗的遣词造句一气流走,自然矫健,无过多的修饰成分,如《神释》中说:“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说明神为形体之主的道理,十分简明有力。至如“纵浪大化中”四句,气势开阔,直出胸臆,而音调高朗,掷地可作金石之声,故陈祚明评此曰:“如此理语,矫健不同宋人,公固从汉调中脱化而出,作理语必琢令健,乃不卑。”(《采菽堂古诗选》)就对此诗能作理语而不落熟套,能寓辨论于刚健明快的诗句之中作了充分的肯定。

(王镇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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