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赋并序
陶渊明
闲情赋并序并序
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并因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
【注释】
1、张衡(78—139):字平子,东汉南阳西鄂(今河南南阳)人,杰出的科学家和文学家。
2、蔡邕(132—192):字伯喈,东汉陈留圉(今河南杞县)人,擅辞赋,能书画。
3、检:检点,收敛。逸辞:放荡的文辞。宗:崇尚。
4、终归闲正:指“曲终奏雅”,归于正道。
5、抑:制止。流宕:放荡。
6、谅:信。讽谏:婉言规劝。
7、缀文:连缀文词,即作文。
8、奕代:累代,一代接一代。
9、园闾:乡居。闾,里巷。
10、染翰:以笔蘸墨。翰,笔。
11、庶:幸。谬:违背。作者:指张、蔡等历代继作者。
【赏析】
也许是在诗文作品中抒写田园生活的闲适多了,陶渊明在人们的印象中一直是个清静寡欲的淡泊者,没有执着的追求和火一般的激情。然而他们错了:诗人并没有因为表面的平静和飘逸,而泯灭燃烧在心中对理想及美好事物不懈追求的熊熊烈火。这篇作于辞官彭泽令、归乡不久的《闲情赋》,便可说是这种激情积蓄既久后的一次集中喷发。
描写女子的美貌和对她们的爱慕之情,是辞赋创作中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题材。其源可追溯到屈原、宋玉,汉代又有司马相如、张衡、蔡邕等相继而作,可谓源远流长。诗人即因此触类而通,用“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的行文结构,来达到“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和“不谬作者之意”的目的。
闲情赋并序原文
夫何瓌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
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
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
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
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
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
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
送纤指之余好,攘皓袖之缤纷。
瞬美目以流盼,含言笑而不分。
曲调将半,景落西轩。
悲商叩林,白云依山。
仰睇天路,俯促鸣弦。
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注释】
1、瓌(guī)逸:艳丽奇特。令姿:美姿。
2、旷世:绝代。秀群:秀出于群。
3、倾城:极其貌美动人。语本《汉书·外戚传》载李延年歌。
4、鸣玉:玉佩晃动相击有声,故云鸣玉。
5、齐:排列。芬:芳香。
6、俗内:尘世间。
7、感人生句:语本《楚辞·远游》“哀人生之长勤”。
8、寡:稀少。殷:众多。
9、褰(qiān):同搴,揭开。
10、泛:古代弹琴的一种指法,此代指弹奏。
11、余好:指清瑟的余音。
12、攘:捋起。缤纷:指弹奏时衣袖飘动飞舞。
13、瞬:眨眼。流盼:眼波流转。
14、景:日光。轩:窗。
15、悲商:指秋风。商,五音之一,声悲,古人以秋属之。
16、睇:看视。
17、俯促:俯身急弹。
18、神仪:神情仪表。
19、详妍:安详美丽。
【赏析】
赋的首段从外貌修饰和内心向往两个方面,倾力描绘了一个美艳惊世的佳人。她容貌秀美,能倾城倾国;她修饰得体,气质高雅;她情怀淡泊,不同于流俗;她志向高远,义薄云天。不断流逝的时光令她对人生的短暂感慨万分,于是揭帷端坐,抚琴弹曲。只见她纤指灵巧地送出串串音符,衣袖舞动如白雪飞扬;闪动的眼中目光流转,含蓄的表情似笑似言。曲调弹到将近一半,夕阳已沉落在西窗;秋风吹过林木,白云飘向远山。这时佳人仰望天空,急收琴弦,神态妩媚,举止安详。从诗人惊叹的语调和生动传神的描摹中,人们已能触摸到他那颗为之剧烈跳动的心。
闲情赋并序原文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
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諐。
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
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
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注释】
1、接膝:犹促膝,两膝相对。交言:交谈。
2、冒礼:冲犯礼仪。諐(qiān):同“愆”,过失。
3、待凤鸟二句:语本《楚辞·离骚》“凤凰既受诏兮,恐高辛之先我”,说想请凤鸟转达衷曲,又怕被别人抢先。
4、靡宁:无法安定。
5、须臾:顷刻。九迁:多次前往。语本《楚辞·九章·抽思》“魂一夕而九迁”。
6、华首:指女子的秀发。
7、宵离:夜间脱衣而寝,故云。
8、未央:不尽。
9、窈窕:娇美貌。纤身:苗条的身材。
10、温凉:气候暖冷。
11、泽:润发的膏脂。
12、刷:涂抹。玄鬓:黑发。颓肩:柔弱的双肩。
13、枯煎:干竭。煎,尽。
14、黛:画眉用的青黑色颜料。
15、闲扬:止息上扬。
16、尚鲜:看重新鲜。
17、取毁:见毁。此指因要重新化妆而被擦去。
18、莞(guān):俗名席子草,可用来编席。
19、文茵:皮褥。御:使用。
20、履:鞋子。
21、周旋:指进退。
22、楹:房柱。
23、扶桑:神话中的日落处,此代指太阳。
24、奄:遽然。景:日光,此借指烛光。
25、凄飙:凉风。柔握:指柔软的手掌。
26、缅邈:遥远。此指远远丢开。
27、桐:梧桐。古人用以制琴,故云。
28、辍音:停止弹奏。辍,中止。
【赏析】
果然,美人的琴音在诗人心中激起了阵阵波澜,使他产生了迫不及待地前去与她交结修好的强烈愿望。但又和所有心有所恋的人一样,在未得到对方的认可前,总会有种种顾虑乃至想入非非。诗人此赋的魅力所在,即在于用形象传神的笔墨,毫不掩饰地再现了这种近乎痴狂的矛盾心理。在自往恐失礼、托人怕落后的两难中,他一口气连发十愿,愿作美人的衣领、裳带、发泽、眉黛、莞席、丝履、昼影、夜烛、竹扇、鸣琴,总之,一切可以和她亲密相伴的器具、饰物,以期日夜不离,长相厮守。其情感之真挚急切,表达之奔放热烈,真是前所未有。可以这样说,无论古今哪个女子,面对如此恳切真诚的大胆追求,是没法不被感动的。然而诗人在一泻无余地表达这种感情的同时,又十分自然地吐露了会因时过境迁而被她遗弃的深深忧虑,这便使这团从诗人内心喷发的烈火,带上了稍纵即逝的悲剧色彩,读来尤觉真实和叩人心扉。
闲情赋并序原文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
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
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余阴。
傥行行之有觌,交欣惧于中襟。
竟寂寞而无见,独悁想以空寻。
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
步徙倚以忘趣,色惨凄而矜颜。
叶燮燮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
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
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
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
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颻而不安。
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
于时毕昴盈轩,北风凄凄。
炯炯不寐,众念徘徊。
起摄带以伺晨,繁霜粲于素阶。
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远以清哀。
始妙密以闲和,终寥亮而藏摧。
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
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
徒勤思以自悲,终阻山而带河。
迎清风以祛累,寄弱志于归波。
尤《蔓草》之为会,诵《邵南》之余歌。
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注释】
1、徒:空。契契:忧愁貌。
2、拥:怀抱。劳情:犹多情。罔:无。
3、容与:徘徊不进。
4、栖:止息。木兰:木名。句本《楚辞·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
5、翳(yì):遮蔽。
6、傥:倘,假如。觌(dí):见。
7、交:错杂。欣惧:欢欣畏惧。中襟:内心。
8、悁(juān)想:愁思。
9、徙倚:迟疑不定。趣:同趋,前行。
10、矜颜:板起面孔。
11、燮燮(xiè):落叶声。去条:离枝。
12、媚:用作动词,犹焕发。景:此指月光。
13、殚:尽。
14、飘飖:动荡不定。
15、凭:犹驾。櫂:船桨。语本《汉书·贾谊传》:“是犹度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
16、毕、昴(mǎo):两星座,秋后见于西方。盈轩:满窗。
17、炯(jiǒng):眼睛发光。语本《楚辞·哀时命》“夜炯而不寐兮”。
18、摄带:提带束衣。伺:等候。
19、妙密:美妙细密。闲和:闲雅平和。
20、藏摧:即摧藏,极度哀伤。
21、奄冉:犹冉冉,时光渐逝。
22、祛累:消除忧愁。
23、弱志:谦词,犹卑微之情。归波:逝波。
24、尤:责怪。《蔓草》:指《诗经·郑风·野有蔓草》,写男女“邂逅相遇”。
25、《邵南》:即《诗经·召南》,古人认为其诗为“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有助风教。余歌:遗诗。
26、八遐:八方极远之地。
【赏析】
可惜诗人在赋中拟写的这种美好的愿望和大胆的设想,由于所处时代局限而并未能付诸行动。当他在一阵热情涌动之后漫步林中,四周已是一片暮色。那动人的琴声仿佛还飘留在远去的云中,这时他才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精神上的热恋,他和美人之间,“终阻山而带河”,无法相见相识乃至相恋;于是只能把这份美好的感情,永远珍藏在心底。
这是一个设想中的恋爱悲剧,一种人生的失落,一次渴盼自由精神的重挫。从中正可折射出那个时代对真实人性的压抑和摧残,以及这种压抑和摧残在文人心目中留下的深深烙印。只有纯真率直如诗人,才能把它如此形象地再现出来。而这,又决非那些说此赋“白璧微瑕”、“亡是可也”(萧统《陶渊明集序》)的封建卫道士们所能体会和理解的。
闲情赋并序赏析
这是一篇神采丰盈、旨趣深邃、文情并茂的抒情写志赋章,约成于作者彭泽致仕归隐期间。关于这篇赋的主旨和作用,历来众说纷纭,褒贬不一。萧统在《陶渊明集》的题序中直谓:“白璧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苏轼则将它与屈原、宋玉之作相提并论,于《题文选》中批评萧统云:“陶渊明《闲情赋》,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大讥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后世如元李冶,明郭子章、张自烈,清邱嘉穗、方东树、刘光蕡等人评论,大都不外昭明、东坡之议而有所引申、发挥。综其所论,又不外乎“爱情”与“寄托”(讽谏)二说。就“寄托”而言,刘光蕡所云:“身处乱世,甘于贫贱,宗国之覆既不忍见,而又无如之何,故托为闲情。其所赋之词,以为学人之求道也可,以为忠臣之恋主也可,即以为自悲身世以思圣帝明王也亦无不可”(《烟霞草堂遗书·陶渊明闲情赋注》),较为圆通。事实上,此赋主旨,作者赋序已启端绪,所谓承张衡之《定情》、蔡邕之《静情》,“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可见从题目、承传关系以及赋中自白,都有防闲爱情流宕之意。然而,作者赋序复谓“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此中又透露两点消息:一是园闾多暇,又何须“闲情”?此必于作者之身世、心态得之。二是染翰作赋,而赋之言铺,敷采摛文,以致劝百讽一,客观描写效果与主观创作动机的矛盾,既为赋体常见,又呈示作者假赋体之光怪诡谲写矛盾心曲之奥妙。考陶氏一生,处晋末宋初,社会动荡,权贵倾轧,黎民困苦,世态浑噩。作为士族中一员,他既欲读书立品,异俗高蹈;又不免干禄求进,以维护其自身利益。所以他曾于二十九岁、三十五岁、四十一岁三度出仕,初仕晋朝,二仕桓玄,再仕刘裕。其出仕与归隐的矛盾,长期曲折地缠绕着他的心灵,使他在寻求解脱之时又往往陷入不可解脱之中。《闲情赋》可谓这种矛盾心态的艺术写照。换言之,作者彭泽归来,为束缚放荡不羁之情,恐意志不坚,难“全身保洁”,常警戒自己“但使愿无违”;然所“闲”之“情”,却非全如赋序所说的“流宕之邪心”,相反,是充满了上下求索之意。这恰是全赋旨外之趣的价值所在。
全赋正文分为三段。第一段首先将情志人格化、形象化,描写出一位外貌艳美、品行高尚、情感丰富、举止优雅的女子。她的“令姿”“柔情”与“美德”“雅志”,既是作者的自喻,又是其美好的追求和向往。可是,在混浊官场中,一个人自比白玉、幽兰,反而会受到现实的冷嘲。作者情志之初次萌发尚未待自我防闲,便受到客观的压抑,屈原“惟天地之无穷,哀人生之长勤”的志士之悲与作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的惆怅心绪的郁结,无疑昭示出《闲情赋》中“才华不隐世”(情)与“逃禄而归耕”(闲情)的深层矛盾。因此,作者在追求时虽顾忌“冒礼为愆”,却更怕“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从而坐失良机。这使他“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这种意象飘忽、魂魄迁荡的追求凝成全赋的妙笔,即第二段“愿在衣而为领”的“十愿”描绘。在这里,“十愿”(十个比喻)不啻十种追求,直贯着炽热的感情,横陈了不平的机遇。每一追求均以“愿”字生出,又自成形象,表现情之坚贞、委婉、隐忍;然每一“愿”字又以“悲”字作结,表现的又正是人生坎坷、壮志难酬的情怀。尽管由现实激发出的感情和由心理映显出的现实,已使作者陷入仕途悲剧,但“倘行行之有觌,交欣惧于中襟”,只要存一线希冀,仍须求索。而只有当一切希望皆成泡影,作者才感到“气凄凄而就寒”,“鸟凄声以孤归”,回首往事,既感情采缤纷,又觉朔漠苍凉。于此“㤯㤯不寐,众念徘徊”,“言尽意不舒”的迷惘中,引出第三段以主动词的防闲之意结束全赋。在艺术上,末段萧然淡泊,闲和渊雅,自有一种胸襟气象;然在思想上,此虽为作者揭破主旨之处,但欲以此总其奔放之情,却只使人感觉作者仍陷在欲解脱而又不可解脱之间。如果仅依此确证“曲终奏雅”类的说教,则不能正视闲情与情的辩证关系;如果根据作者对情爱的渲染遽立纯“爱情”之说,亦乖作者治赋心曲。
爱情与闲情是诗赋艺术中先后出现的两种主题。《诗经》之《郑》、《卫》,已开情爱描写先河,而经《楚辞》之《九歌》、《离骚》人神爱情描写,宋玉较早地创作出《高唐》、《神女》等爱情主题赋。汉魏以来,爱情赋如司马相如《美人》、蔡邕《青衣》、曹植《洛神》等虽仍承写未绝,但《诗》中“郑卫”情爱描写在先秦已受到孔子等儒学派“郑风淫”之反拨,至汉儒之诗教化理解,势必延伸于辞赋创作,张衡《定情》等“闲情”主题应运而生,欲立人情与教化一体显现之道德文学典型。在这层意义上,陶渊明《闲情赋》正以此主题集前人之大成而居赋史之高标的。然而,陶赋的艺术价值又绝非仅限于儒家道德观的诠解,而是以文学创作的形象特征凝化《诗》、《骚》传统而达到的具有当世精神的审美境界。首先,陶赋尤《蔓草》之会,恪守孔子“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论语·阳货》)之训词,但同时又能承继《诗》之风采,怊怅述情,以大胆直率的笔法对爱情渲染描绘,情真意切,臻于神趣。赋中对“秀群”、“艳色”之美人的追求,既幻化为衣领、腰带、发膏、眉黛、床席、丝履、影子、蜡烛、扇子、鸣琴等物象,又连用“褰朱帏”、“泛清瑟”、“送纤指”、“攘皓袖”、“瞬美目”、“含言笑”等一系列戏剧性动作,至欲与美人“接膝交言”。此中又明显渗融了司马相如、曹植爱情赋的描写,使爱神飞动艳美的翅翼,回旋于神奇的画图。值得注意的是,陶赋中炽热的感情、无畏的追求、生动的比喻、象征的描摹,之所以超越汉晋诸家同类题材的赋作,还在于受屈骚浪漫主义表现手法的影响,驱使丰富的艺术想像。屈原《离骚》堪称凭虚构象的佳作,陶渊明身世与境遇虽同屈原有区别,可那种“怀才不遇”的遭际和“泥而不滓”的性格,确有仿佛之处;而《闲情》中虚构方法源自《离骚》,更显而易见。如《离骚》“惟天地之无穷,哀人生之长勤”,《闲情》“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离骚》“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闲情》“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离骚》“恐美人之迟暮”,《闲情》“悼当年之晚暮”等等,相似的句意,传递出共同的心灵。《离骚》作为一首长诗,作者在自叙世系、生辰、品德、志趣后通过“女媭告诫”、“灵氛占卜”、“巫咸降神”三个情节,申述理想,批判现实,发抒愤慨,驰骋想像;《闲情》作为一篇短赋,作者同样能表达志趣、理想、品德,把理想的追求和政治上的失意隐示于十次短暂的幻梦之中。这里除缠绵柔情、愉心悦意外,有宵离之叹、脱故之悲、枯煎之苦、毁妆之痛、求见之难、委弃之怨……现实的愁绪被融化于梦幻,梦幻的苦痛成现实之反思;而梦醒之后,“寂寞无见”,“摇摇空寻”,如烟如雾,惝恍迷离。无怪清人陈沆感叹:“从来拟《骚》之作,见于《楚辞集注》者,无非灵均之重诒,独陶渊明此赋,比兴虽同,而无一语之似,真得拟古之神。”(《诗比兴笺》卷二)《闲情赋》采用浪漫手法,包孕现实内容,以小总大,情意弥深,实为作者善于含咀风骚菁华的结晶。
(周勋初,许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