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卷二八有缪袭《挽歌诗》一首五言,陆机《挽歌诗》三首五言,渊明此三诗当系拟缪、陆等人之作。缪诗曰:“造化虽神明,安能复存我。”陆诗其二曰:“人往有反岁,我行无归年。”从死者方面立言。渊明诗曰:“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亦是从死者方面立言。缪诗曰:“朝发高堂上,暮宿黄泉下。”陆诗曰:“昔居四民宅,今托万鬼乡。”写生死之异。渊明诗曰:“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亦写生死之异,摹拟痕迹明显。《北堂书钞》卷九二有傅玄《挽歌》,曰:“欲悲泪已竭,欲辞不能言。”陶诗曰:“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立意亦同。
拟挽歌辞三首其一
陶渊明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注释】
[1]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意谓人之有生则必有死;且无所谓长短寿夭,早终亦非命短也。此二句乃一般而论,包含两层意思:首句言人必有死,犹渊明《神释》所谓“老少同一死”。次句递进一层,言生命亦无长短之别,此本于《庄子·齐物论》:“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寿夭乃相对而言,彭祖未必命长,殇子未必命短也。
[2]鬼录:古《笺》:“魏文帝《与吴质书》曰:‘观其姓名,已为鬼录。’”录:簿籍也。
[3]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意谓魂魄已散,惟留枯形于棺木之中。古《笺》:“《礼记·檀弓下》:‘(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空木:中空之木。《说苑·反质》:“昔尧之葬者,空木为椟。”
[4]觉:感知。《世说新语·言语》:“王司州至吴兴印渚中看,叹曰:‘非惟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
[5]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古《笺》:“阮嗣宗《咏怀诗》:‘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
拟挽歌辞三首其二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荒草无人眠,极视正茫茫。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
【注释】
[1]湛(zhàn):盈满。《淮南子·览冥训》:“故东风至而酒湛溢,蚕咡丝而商弦绝。”
[2]春醪生浮蚁:意谓酒上泛有浮沫,酒之新酿就者也。《文选》曹子建《七启》:“于是盛以翠樽,酌以雕觞。浮蚁鼎沸,酷烈馨香。”李善注引《释名》曰:“酒有泛,齐浮蚁在上泛泛然。”渊明《停云》:“樽湛新醪。”
[3]更:复,再。
[4]肴案:指陈列祭品之几案。
[5]眼无光:意谓看不见。
[6]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意谓一旦出门而宿于荒草之乡,诚永归于黑夜之中矣。良:诚然。未央:未旦。《诗·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毛传:“央,旦也。”
拟挽歌辞三首其三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注释】
[1]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李善注:“《古诗》曰:‘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又曰:‘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2]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李善注:“《楚辞》曰:‘冬又申之以严霜。’《尔雅》曰:‘邑外曰郊。’”古《笺》:“杜子春《周礼注》:‘距国百里为远郊。’”
[3]嶕峣(jiāoyáo):李善注:“《字林》曰:‘嶕峣,高貌也。’”
[4]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李善注:“蔡琰诗曰:‘马为立踟蹰。’《汉书》息夫躬《绝命辞》曰:‘秋风为我吟。’”萧条:风声。自:另自、别自。《汉书·张汤传附张安世》:“上曰:‘吾自为掖庭令,非为将军也。’安世乃止,不敢复言。”
[5]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意谓墓圹一旦封闭,永不得见天日矣。丁《笺注》:“幽室,犹泉壤也。”
[6]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意犹渊明《神释》所谓:“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寿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
[7]向来:刚才。《颜氏家训·兄弟》:“沛国刘琎尝与兄连栋隔壁,呼之数声,不应,良久方答。怪问之,乃曰:‘向来未着衣帽故也。’”
[8]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意谓死亡是常事,身体复归于大地,无须多虑也。阿:《尔雅·释地》:“大陵曰阿。”
【赏析1】
此三诗全是设想之辞。渊明或设想自己死后情况与心情,或以第三者眼光观察死后之自己,以及周围之人之事,而自身这一主体反而客观化,构思巧妙之极。其一,写刚死之际,乍离人世恍惚之感。娇儿、良友、是非、荣辱,全无意义,“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诙谐中见出旷达。其二,写祭奠与出殡,一反上首之诙谐旷达,字里行间透出些许悲哀。其三,写送殡与埋葬,尤着笔于埋葬后独宿荒郊之寂寞。“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观察人情世故透彻,笔墨冷峻、率直、深刻。渊明认为人本是禀受大块之气而生,死后复归于大块,此乃自然之理。直须顺应大化,无复忧虑也。
【赏析2】
多年来我一直坚持一种看法,即陶渊明诗文应读全集,无须遴选;而陶诗明白如话,尤不必加以评论和赏析。至于陶之为人,亦久有定论,再施品评,尽属辞费。近时重读陶诗,觉得他的三首《挽歌诗》(本集题作《拟挽歌辞》,此据《文选》)极有新意。于是泚笔略陈心得,算是填补我几十年来不谈陶诗的空白吧。
陶诗一大特点,便是他怎么想就怎么说,基本上是直陈其事的“赋”笔,运用比兴手法的地方是不多的。故造语虽浅而涵义实深,虽出之平淡而实有至理,看似不讲求写作技巧而更得自然之趣。这就是苏轼所说的似枯而实腴。魏晋人侈尚清谈,多言生死。但贤如王羲之,尚不免有“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之叹;而真正能勘破生死关者,在当时恐怕只有陶渊明一人而已。如他在《形影神·神释》诗的结尾处说:“纵浪大化中,不忧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意思说人生居天地之间如纵身大浪,沉浮无主,而自己却应以“不忧亦不惧”处之。这已是非常难得了。而对于生与死,他竟持一种极坦率的态度,认为“到了该死的时候就任其死去好了,何必再多所顾虑!”这同陶在早些时候所写的《归去来辞》结尾处所说的“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实际是一个意思。
这种勘破生死关的达观思想,虽说难得,但在一个人身体健康、并能用理智来思辨问题时这样说,还是比较容易的。等到大病临身,自知必不久于人世,仍能明智地认识到这一点,并以半开玩笑的方式(如说“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写成自挽诗,这就远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了。陶渊明一生究竟只活了五十几岁(梁启超、古直两家之说)还是活到六十三岁(《宋书·本传》及颜延之《陶徵士诔》),至今尚有争议;因之这一组自挽诗是否临终前绝笔也就有了分歧意见。近人逯钦立先生在《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中就持非临终绝笔说,认为陶活了六十三岁,而在五十一岁时大病几乎死去,《拟挽歌辞》就是这时写的。我对陶的生卒年缺乏深入研究,不敢妄议;但对于这三首自挽诗,却断定他是在大病之中,至少认为自己即将死去时写的。而诗中所体现的面对生死关头的达观思想与镇静态度,毕竟是太难得了。至于写作时间,由于《自祭文》明言“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即宋文帝元嘉四年(427)九月,而自挽诗的第三首开头四句说:“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竟与《自祭文》时令全同,倘自挽诗写作在前,何其巧合乃尔!因此我以为仍把这三首诗隶属于作者临终前绝笔更为适宜。
第一首开宗明义,说明人有生必有死,即使死得早也不算短命。这是贯穿此三诗的主旨,也是作者对生死观的中心思想。然后接下去具体写从生到死,只要一停止呼吸,便已名登鬼录。从诗的具体描写看,作者是懂得人死气绝就再无知觉的道理的,是知道没有什么所谓灵魂之类的,所以他说:“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只剩下一具尸体纳入空棺而已。以下“娇儿”、“良友”二句,乃是根据生前的生活经验,设想自己死后孩子和好友仍有割不断的感情。“得失”四句乃是作者大彻大悟之言,只要人一断气,一切了无所知,身后荣辱,当然也大可不必计较了。最后二句虽近诙谐,却见出陶渊明本性。他平生俯仰无愧怍,毕生遗憾只在于家里太穷,嗜酒不能常得。此是纪实,未必用典。不过陶既以酒与身后得失荣辱相提并论,似仍有所本。盖西晋时张翰有云:“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见《晋书·文苑》本传)与此诗命意正复相近似。
此三诗前后衔接,用的是不明显的顶针续麻手法。第一首以“饮酒不得足”为结语,第二首即从“在昔无酒饮”写起。而诗意却由入殓写到受奠,过渡得极自然,毫无针线痕迹。“湛”训没,训深,训厚,训多(有的注本训澄,训清,似未确),这里的“湛空觞”指觞中盛满了酒。“今但湛空觞”者,意思说生前酒觞常空,现在灵前虽然觞中盛满了酒,却只能任其摆在那里了。“春醪”,指春天新酿熟的酒。一般新酒,大抵于秋收后开始酝酿,第二年春天便可饮用。“浮蚁”,酒的表面泛起一层泡沫,如蚁浮于上,语出张衡《南都赋》。这里说春酒虽好,已是来年的事,自己再也尝不到了。“肴案”四句,正面写死者受奠。“昔在”四句,预言葬后情状,但这时还未到殡葬之期。因“一朝出门去”是指不久的将来,言一旦棺柩出门就再也回不来了,可见这第二首还没有写到出殡送葬。末句是说这次出门之后,再想回家,只怕要等到无穷无尽之日了。一本作“归来夜未央”,意指自己想再回家,而地下长夜无穷,永无见天日的机会了。亦通。
从三诗的艺术成就看,第三首写得最好,故萧统《文选》只选了这一首。此首通篇写送殡下葬过程,而突出写了送葬者。“荒草”二句既承前篇,又写出墓地背景,为下文烘托出凄惨气氛。“严霜”句点明季节,“送我”句直写送葬情状。“四面”二句写墓地实况,说明自己也只能与鬼为邻了。然后一句写“马”,一句写“风”,把送葬沿途景物都描绘出来,虽仅点到而止,却历历如画。然后以“幽室”二句作一小结,说明圹坑一闭,人鬼殊途,正与第二首末句相呼应。但以上只是写殡葬时种种现象,作者还没有把真正的生死观表现得透彻充分,于是把“千年”句重复了一次,接着正面点出“贤达无奈何”这一层意思。盖不论贤士达人,对有生必有死的自然规律总是无能为力的。这并非消极,而实是因勘得破看得透而总结出来的。而一篇最精彩处,全在最后六句。“向来”犹言“刚才”。刚才来送殡的人,一俟棺入穴中,幽室永闭,便自然而然地纷纷散去,各自回家。这与上文写死者从此永不能回家又遥相对照。“亲戚”二句,是识透人生真谛之后提炼出来的话。家人亲眷,因为跟自己有血缘关系,可能想到死者还有点儿难过;而那些同自己关系不深的人则早已把死者忘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论语·述而篇》:“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这是说孔子如果某一天参加了别人的丧礼,为悼念死者而哭泣过,那么他在这一天里面就一定不唱歌。这不但由于思想感情一时转不过来,而且刚哭完死者便又高兴地唱起歌来,也未免太不近人情。其实孔子这样做,还是一个有教养的人诉诸理性的表现;如果是一般人,为人送葬不过是礼节性的周旋应酬,从感情上说,他本没有什么悲伤,只要葬礼一毕,自然可以歌唱了。陶渊明是看透了世俗人情的,所以他反用《论语》之意,爽性直截了当地把一般人的表现从思想到行动都如实地写了出来,这才是作者思想上的真正达观而毫无矫饰的地方。陶之可贵处亦正在此。而且在作者的人生观中还是有着唯物的思想因素的,所以他在此诗的最后两句写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大意是,人死之后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把尸体托付给大自然,使它即将化为尘埃,同山脚下的泥土一样。这在佛教轮回观念大为流行的晋宋之交,真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唯物观点呢。
至于我前面说的此三首陶诗极有新意,是指其艺术构思而言的。在陶渊明之前,贤如孔孟,达如老庄,还没有一个人从死者本身的角度来设想离开人世之后有哪些主客观方面的情状发生;而陶渊明不但这样设想了,并且把它们一一用形象化的语言写成了诗,其创新的程度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当然,艺术上的创新还要以思想上的明彻达观为基础。没有陶渊明这样高水平修养的人,是无法构想出如此新奇而真实、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浪漫主义的作品来的。
(吴小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