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雨独饮原文
连雨独饮
陶渊明
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
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
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
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
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
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
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
【注释】
[1]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意谓人之生命运行不已,必当归于终结,自古以来即是如此。运生:生命之运行,渊明以为生命乃不断行进之过程,故曰“运生”。运行必有终结,生命遂终止矣。终古:自古以来。《世说新语·栖逸》:“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
[2]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意谓人称神仙之松乔,于今究竟在何处?松:赤松子。刘向《列仙传》:“赤松子,神农时雨师,服水玉,至崑仑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仙去。”乔:王子晋。刘向《列仙传》:“王子乔,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丘公接上嵩高山。三十馀年后,求之于山上,见柏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巅。’至时,果乘鹤驻山头,望之不可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定:究竟。《世说新语·言语》:“卿云艾艾,定是几艾?”
[3]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意谓故老以酒相赠,且言饮酒即可得仙矣。此所谓“得仙”,就渊明而言,乃指有成仙之感觉:昏昏然,飘飘然,忘乎己,忘乎天。渊明并不信神仙也。正如《庄子·达生》所谓:“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迕物而不慑。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乃:连词,表示递进关系,相当于“且”。《春秋繁露·玉杯》:“有文无质,非直不予,乃少恶之。”
[4]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意谓初酌即已远离世情,再饮则忽忘天矣。百情远:远离种种世情,如一般喜怒哀乐、名利之心。忘天:《庄子·天地》:“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此所谓“天”意谓超于物之上而接近自然。《老子》:“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能忘天则几于道,而近乎自然矣。百情是感物而生之各种感情,“百情远”即不为物累。但仅仅“百情远”尚未为高,“忘天”才臻于至境矣。
[5]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意谓忘天者盖与天为一也;与天为一,必以任真为先,一切出于真,服从于真。真:《庄子·渔父》:“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可见“真”与世俗礼法相对立,指人之自然本性。任真:即不束缚人之自然本性,任其自由发展。
[6]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古《笺》、丁《笺注》,皆以“云鹤”指仙人,意谓仙人得以遨游八极。王叔岷《笺证稿》曰:“上言‘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陶公已不信神仙矣,此何必就仙人言之耶?二句盖喻心境之舒卷自如也。”王说为是。霈案:此二句或另有寓意,其重点乃在一“还”字,“云鹤”亦知还也。陶诗屡咏归鸟,见《归鸟》、《饮酒》等诗。从鸟之倦飞归还,悟出人生真谛。此二句言云鹤虽有奇翼,可以远之八表,尚且须臾而还,而我岂能不任真守拙乎?
[7]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意谓自从我抱独守一,不为外物所惑,至今已努力四十年矣。“独”,乃庄子之哲学概念。所谓“独”,犹言“一”或“本”,即与具体之万物相对待之“本根”。“抱独”犹言得于一,亦即守一、守本,不为外物所惑也。渊明《戊申岁六月中遇火》:“总发抱孤念,奄出四十年。”可以参看。
[8]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意谓四十年来形骸久已变化,不是原先之形骸矣。但本心尚在,初衷未改,斯可无悔矣。《庄子·齐物论》:“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渊明反其意,曰我之心未随形骸之化而化也。
连雨独饮赏析
【赏析1】
四十岁对于一个人来说,已到了不惑之年;也就是说,这时他对生死、荣辱、穷达等都已具备了基本固定的看法,很难再会因为受到什么诱惑而轻易地加以改变了。这首《连雨独饮》诗即写了在一连几天不断阴雨的日子里,诗人独自饮酒时对生命和人生意义所作的认真思考。在诗人看来,自然万物有生就有灭,人也不例外,古往今来无不如此;世间尽管有神仙赤松子、王乔的传说,但现在谁也没有见过他们。因此当故老送酒来,说喝了就能成仙时,诗人也就试着一喝,几口入肚,果然觉得各种情欲已远离;再喝时,又突然感到天地万物也都不存在了。然而这哪是天地万物真的离去了呢?那不过只是顺其自然而达到物我两忘的境地罢了。神仙可以凭借神奇的羽翼往返极远之地,而我却独自怀着任真的信念辛勤地过了四十年。尽管形骸早已衰老,我心却始终常在。
诗人对人生的这种清醒的认识,在许多诗篇中都有明确的表述,尤其是在《形影神三首》中表现得更为突出。这种认识在晋代既不同于自然崇拜者以放情山水、服食求仙为尚,又不同于儒家名教传人以世俗利禄为累,而是诗人受到老庄思想影响并结合晋末社会现实自创的一种新的自然人生观。它的鲜明特点就是:保持心神自由和独立个性,“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形影神三首·神释》)。
【赏析2】
此诗集中表现其生死观。人有生必有死,神仙不存在。惟忘乎物,进而忘乎天,任真自得,顺乎自然,才真正得以超脱。后六句有回顾平生之意,回顾之后益加肯定自己之人生道路。形化心在,乃一篇结穴。古《笺》引《庄子·知北游》“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此之谓也。立意玄远,用笔深峻。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盖陶公深明乎生死之说,而不以寿夭贰其心,所以异于慧远之修净土、作升天妄想者远甚。”
【赏析3】
这是一首饮酒诗,也是一首哲理诗。根据诗中“自我抱兹独,
诗题为《连雨独饮》,点出了诗人饮酒的环境,连日阴雨的天气,诗人独自闲居饮酒,不无孤寂之感、沉思之想。开篇便提出了一个严肃的论题:“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人生于运行不息的天地之间,终究会有一死,自古以来都是如此。这句话虽然劈空而至,却是诗人40岁以来经常缠扰心头、流露笔端的话题。自汉末古诗十九首以来,文人诗歌中不断重复着“生年不满百”的哀叹。陶渊明则将人的自然运数,融入天地万物的运化之中,置于自古如此的广阔视野里,从而以理智、达观的笔调来谈论人生必有死的自然现象了。
在“运生会归尽”的前提下,诗人进一步思索了应该采取的人生态度。道教宣扬服食成仙说,企图人为地延长人生的年限。这在魏晋以来,曾经引起一些名士“吃药”养生的兴趣。但是动荡的社会、黑暗的政治,也使一些身处险境、朝不保夕的文人看透了神仙之说的虚妄。曹植就感叹过:“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赠白马王彪》)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也有过“帝乡不可期”的省悟文辞。所以接下两句诗就是针对着道教神仙之说提出了反诘:“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如果世间真的有神仙存在,那么传说中的仙人赤松子、王子乔今天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开篇四句诗不过是谈人生必有一死,神仙不可相信,由此转向了饮酒:“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古诗十九首中有这样的诗句:“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这是一种不求长生,但求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陶渊明也从否定神仙存在转向饮酒,却自有新意。“乃言饮得仙”中的“乃”字,顺承前面“松乔”两句,又形成语意的转折。那位见多识广的老者,竟然说饮酒能够成仙。于是诗人先“试酌”一杯,果然觉得各种各样牵累人生的情欲,纷纷远离自己而去了;再乘兴连饮几杯,忽然觉得天地万物都不存在了。这就是“故老”所谓“饮得仙”的美妙境界吧!
然而,“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一个“天”字锁接前句,又以问句作转折。难道天地万物真的远远离去了吗?继而以“任真无所先”作答。任真,可以说是一种心境,就是诗人借助饮酒的刺激体验到的“百情远”的境界。这句诗的潜在意思是,人与万物都是受气于天地而生的,只是人有“百情”。如果人能忘情忘我,也就达到了与物为一、与自然运化为一体的境界,而不会感到与天地远隔,或幻想着超越自然运化的规律去求神仙了。这就是任真,也就是任天。当然这种心境只是短暂的,“忽忘天”的“忽”字,便点出了这是一时间的感受。任真,也是一种人生态度,指顺应人自身运化的规律。陶渊明并不主张终日饮酒以忘忧,他认为“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形影神·神释》)他只希望“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五月旦作和戴主簿》),过一种简朴自然的生活。
“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这两句仍用仙人王子乔的典故。据《列仙传》,王子乔就是“乘白鹤”升天而去的。云鹤有神奇的羽翼,可以高飞远去,又能很快飞回来。但是陶渊明并不相信有神仙,也不作乘鹤远游的诗意幻想,而自有独异的地方:“自我抱兹独,
结尾两句总挽全篇:“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所谓“化”,指自然物质的变化,出自于《庄子·至乐篇》所言:“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全诗正是从观察“运生会归尽”而推演到了观察自我形骸的变化。“心在”,指诗人四十多年来始终抱守的任真之心。这两句诗与《戊申岁六月中遇火》所言“形迹凭化迁,灵府长独闲”,意思相同。任凭形体依照自然规律而逐渐变化,直至化尽,我已经抱定了任真的信念,还有什么忧虑可言呢?这两句诗也可以看作《形影神·神释》中结语的缩写:“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依此而看,陶渊明的自然迁化说,并不同于《庄子》以生为累,以死为解脱的虚无厌世说。
总观全诗,以“运生会归尽”开端,感慨极深,继而谈饮酒的体验,又将“百情”抛远,结尾点出“形骸久已化”,似乎有所触发,却以“心在复何言”一语收住了。全诗对触发诗人感慨生死的具体情由,始终含而不露,却发人深省、余味无穷。全诗重在议论哲理、自我解脱,几次使用问句,造成语意转折,语气变化,又能前后映衬,扣紧开端的论题。这都显示了陶渊明哲理诗的特色。联系陶渊明的生平事迹看,诗人在40岁以后渐觉衰老,更为自觉地反省人生。他曾为功业无成而焦虑,又为误落官场而追忆“真想”;41岁辞官归田后,也有孤寂、贫困、衰老等烦恼。为了摆脱这种种困惑,诗人试图在人生必有一死的前提下,以“自然”之说来解释“形影之苦”。这首《连雨独饮》和《形影神》等诗,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相继写出的。因而诗人谈论生死以及乘化归尽的人生态度,实在是蕴积了深沉的人生感慨,也表现了诗人在厌倦了伪巧黑暗的社会现实后,在简朴清贫的田园生活中,始终独守任真之心,不拘世俗之累的孤傲人格。
(于翠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