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原文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陶渊明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
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
晨出肆微勤,日入负禾还。
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
盥濯息簷下,斗酒散襟颜。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
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句解】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
人生所归,归向于道。但无论归向于什么道,首先要吃饭穿衣,这是人生的前提。
将衣食与“道”并举,意义非比寻常。这是陶渊明在躬耕的基础上悟出的民生以勤为先、以衣食为端,方能返朴归真的根本道理。这与《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中说的“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是一脉相承的。这是陶渊明的可贵之处,他的思想来自躬耕生活的实践,而思考的结论又付诸实践,身体力行。
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
怎么能够连衣食都不经营,就追求到生活的安定呢?
“都不营”既包括了孔儒的不亲耕稼,也包括了老庄的无所作为,这种主张力耕的自然有为论,是诗人在长期的生产劳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人生真谛。自耕自食,是他理想中的社会生活方式和个人生活方式。尽管诗人未必能完全做到这一点,但他尝试了,这就是很了不起的。“孰”,何;“是”,此,这里指衣食。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
开春了,就开始去从事农耕。一年辛苦,到了秋天,收成大概总是过得去的吧。
说得似乎很平淡,体味起来,其中蕴涵着的欣慰自得之情,又是那么真实,那么淳厚。“常业”,日常工作,这里指农务。“岁功”,指一年的收成。“聊”,略微。
晨出肆微勤,日入负禾还
开始收割了,一大早就出门去,也尽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到太阳落山时,背负着收割的稻禾欣然而归。
这两句化用了《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语意,同样流露出一种欣然自得的意趣。“微勤”是谦辞,指自己的劳作。“肆”,操劳,尽力。
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
山中的气候冷得早,霜露也较多。九月中,已是霜降节气。在风霜中,诗人感到了劳作的艰辛。“饶”,多。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
种田人的生活怎能不辛苦呢?但谁也没办法摆脱这一切。这两句既表明诗人深知稼穑的艰难辛苦,也表明他的躬耕意志很坚定。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
躬耕自食,诚然使得四肢疲累,但或许可以免除其它祸患的干扰。
“异患”,指人生本不应有的非常祸患。在魏晋以降的时代,战乱频仍,生灵涂炭,一大批名士死于非命。如孔融、何晏、嵇康、张华、潘岳、陆机、陆云、嵇绍、嵇含、王衍等,都先后被杀。所谓异患,首先是指这种旦夕莫测的横祸。其次,为五斗米折腰事小人,在“质性自然”的陶渊明看来,也应是一种异患。要免除这种异患,在当时或许唯有弃官归田。诗人之所以坚决归田,既因为他坚信“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同时也因为他深知“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这几句没有一点高调,质朴本色地道出了自己的生活感情。
盥濯息簷下,斗酒散襟颜
你看,从田里归来,洗洗手脚在屋檐下歇一歇,喝杯酒,多么心旷神怡!
这样的快乐,只有在农村劳动生活过的人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领略到。“斗酒散襟颜”,活画出诗人劳作后心情与表情均因酒而放松的形象。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
把酒临风,诗人心绪不禁遥接千载,推想古代的两位隐士长沮、桀溺,其心意也应与自己遥遥相合。
陶渊明毕竟不是一个纯粹的农民,他仍然是一位由传统文化滋养造就的士人。他像农民那样站在自家屋檐下把酒开怀,可是与乡邻明显不同的是,他的心灵却飞越千载,遥接古人。“沮溺”,即长沮和桀溺,春秋时代的两位隐士,据《论语·微子》记载,“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两人与子路进行了一番谈话,同时并不停止手中的农活。沮、溺的思想主要有三点:一,批评时代黑暗。二,认为这种黑暗世道难以改变。三,主张归隐。陶渊明自言与这两位隐士心志遥合。
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但愿能长久地过这种生活,自食其力,自由自在,纵然躬耕劳苦,也无所怨尤。诗人经过深思自省后,更坚定了归隐之志,其心境也终归于圆融宁静。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赏析
【赏析1】
如题所示,这是诗人在庚戌岁(义熙六年,410)秋收时写的一首即兴之作。他在诗中并不描写田间收获早稻的具体场景,而是直接从春耕秋收的感受中,提炼出一种对人生真谛既朴素又深刻的思考。在他看来,谋取衣食并求得自安,是人生趋归的常理。因此尽管早出晚归,一年忙到头,饱受霜露风寒之苦,却能有所收获;四肢尽管疲乏劳累,却可避免遭遇其他祸患(比如当时的战乱及官场的险恶)。于是当他在劳作之余洗了手脚,在屋檐下喝上一杯时,心中感到的只是充实和满足。他觉得此时自己的心思,与千年前的古人长沮、桀溺是完全相通的,并又真诚地希望能长久这样下去,丝毫没有为躬耕田亩而后悔叹息。
陶渊明这种用耕稼自勉勉人的处世态度,在晋代文人中是很特别的;他的求安避患,既受老、庄影响,又有自己的创造。前人曾说“陶公高于老、庄,在不废人事人理,不离人情,只是志趣高远,能超然于境遇形骸之上耳”(方宗诚《陶诗真诠》)。正由于胸次、识见高卓,流露于诗也自然浑成,于逐句转意中不觉赘复,反觉亲切质朴,淳厚有味。清人方东树尤称其首四句,谓“直举胸情,非傍诗史,一气舒放,见笔气文势。后惟杜公每如此,具峥嵘飞动之势。鲍(照)、谢(灵运)则不敢如此,必凝之固之,不使一步滑易”(《昭昧詹言》)。
【赏析2】
此诗夹叙夹议,透过收获稻谷之事,抒发躬耕情怀。陶渊明虽自幼学习六经,敬仰孔子,但他最终选择了长沮、桀溺式的人生道路,这意味着他所追求的人生理想与孔道并不完全一致。他有一个矛盾痛苦的心态变化过程。事实上,为了最终弃官归田,他曾经历了十三年的曲折反复。而从此诗看,即使在已经归田五六年后,诗人内心也并非总是平静单纯。不过,经过躬耕劳动的体验和深沉的省思,诗人已产生一种新思想,这就是:农耕生产乃是衣食之源,士人尽管应以“道”为终极关怀,但是对于农业生产仍然义不容辞。尤其身处乱世,只有弃官归田躬耕自资,才能保全独立自由的人格,沮、桀之心因此而具有了现实意义。。
【赏析3】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是体现陶渊明躬耕思想的重要诗篇。“庚戌”即晋安帝义熙六年(410),这年陶渊明四十六岁,是他弃官彭泽令归田躬耕的第六年。“西田”就是《归去来兮辞》中所说的“西畴”,大约在陶渊明“园田居”的西边。旧历九月中收稻,应是晚稻。题中“早稻”二字,近人丁福保《陶渊明诗笺注》说:“一本‘早’是‘旱’字。”按《礼记·内则》已载有“陆稻”,唐孔颖达疏:“陆稻者,陆地之稻也。”宋末戴侗《六书故》植物部:“稻性宜水,亦有同类而陆种者,谓之陆稻。今谓旱稻。南方自六月至九月获。北方地寒,十月乃获。”故“早稻”应作“旱稻”,“早”字当为“旱”之形误。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人生的终极归依是道,衣食则是人生之前提。起笔两句,把传统文化之大义——道,与衣食并举,意义极不寻常。衣食的来源,本是农业生产。“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怎么能够不经营耕织,而追求自己的安逸呢?在陶渊明,若为了获得衣食所资之俸禄,而失去独立自由之人格,他就宁肯弃官归田躬耕自资。全诗首四句之深刻意蕴,在于此。下边,便转说自己耕种收获之事。“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从开春就下田从事耕种,到秋天,终于有了一番还算可观的收成。言语似乎很平淡,但体味起来,其中蕴涵着的欣慰之情,是多么真实,多么淳厚。“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回顾春天耕种时节,从大清早就下田辛勤劳作,到日落后才扛着农具回家。“微勤”是谦辞,其实是十分勤苦。“日入”,看来是拈用了《击壤歌》“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之语意,这便加深了诗意蕴藏的深度。因为那两句之下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见《群书治要》引《帝王世纪》,汉王充《论衡·艺增篇》已引,文字略有不同。)“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写出眼前收稻之时节,便曲曲道出稼穑之艰难。山中气候冷得早些,霜露已多。九月中,正是霜降时节呵。四十六岁的陶渊明,显然已感到了岁月的不饶人。以上四句,下笔若不经意,其实是写出了春种秋收、一年的辛苦。“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田家难道不苦?够苦的了。可是,我不能够推卸这稼穑之艰难。稼穑愈是艰难辛苦,愈见陶渊明躬耕意志之深沉坚定。陶渊明对于稼穑,感到义不容辞。这不仅是因为深感:“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而且也是由于深知:“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四肢腰身诚然疲惫,但是归田自食其力,庶几可以免遭异患。“异患”,指人生本不应有的忧患,甚至祸患。魏晋以降,时代黑暗,士人生命没有保障。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何晏,司马昭杀嵇康,以及陆机、陆云之惨遭杀害,皆是著例。当时柄政者刘裕,比起曹操、司马,更加残忍。所谓异患,首先即指这种旦夕莫测的横祸。再退一步说,为了五斗米而折腰,在“质性自然”的陶渊明看来,当然也是一种异患。在那政治黑暗、充满屠杀的时代,唯有弃官躬耕,才能免于异患。陶渊明不能不意识到自己是选择了一条正确的人生道路。“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收稻归来,洗手浴面之后,在自家屋檐下休息,饮酒,很开心。这幅情景,在农村劳动生活过来的人,都是亲切、熟悉的。陶渊明是在为自由的生活,为劳动的成果而开心。“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不过,陶渊明毕竟不仅是一位农民,他仍然是一位为传统文化所造就的士人。他像一位农民那样站在自家屋檐下把酒开怀,可是他的心灵却飞越千载,尚友古人。沮、溺,是春秋时代的两位隐士。《论语·微子》载:“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避人之士也,岂若从避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从这一记载看,沮、溺之心意,乃有三点:一、滔滔者天下皆是,言时代黑暗。二、谁以易之,言无可改变。三、岂若从避世之士,言应当归隐。陶渊明自言与沮、溺之心遥遥会合,意即在此。所以结笔说:“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但愿长久地过这种生活,自食其力,自由自在,纵然躬耕辛苦,我也无所怨尤。陶渊明的意志,真可谓坚如金石。陶渊明的心灵,经过深沉的省思,终归于圆融宁静。
陶渊明此诗夹叙夹议,透过收稻之叙说,发舒躬耕之情怀。语言平淡是一如其故,意蕴则无限深远。陶渊明自幼爱好六经,敬仰孔子。孔子教导士人以天下有道为己任,积极入世。陶渊明选择了长沮、桀溺式的人生道路,这意味着与孔子发生一定的疏离。这在陶渊明,有一个矛盾痛苦的心态变化过程。事实上,为了最终抉择弃官归田,他曾经历了十三年的曲折反复。而此诗,则说明在归田五、六年之后,他的心灵里也并不总是那么平静单纯。不过,此诗更重要的意义在于,陶渊明经过劳动的体验和深沉的省思,所产生的新思想。这就是:农业生产乃是衣食之源,士人尽管应以道为终极关怀,但是对于农业生产仍然义不容辞。尤其处在一个自己所无法改变的乱世,只有弃官归田躬耕自资,才能保全人格独立自由,由此,沮溺之心有其真实意义。而且,躬耕纵然辛苦,可是,乐亦自在其中。这份喜乐,是体验到自由与劳动之价值的双重喜乐。陶渊明的这些思想见识,在晚周之后的文化史和诗歌史上,乃是稀有的和新异的。诗中所耀动的思想光彩,对人生意义的坚实体认,正是此诗极可宝贵的价值之所在。
(邓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