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诗原文
杂诗(其一)
陶渊明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随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杂诗赏析
《陶渊明集》中《杂诗》共十二首。前八首多写嗟老伤时的内容,反映的显然是同一时期的思想心情。据其第六首所言“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一般推断这八首诗当写于陶渊明五十岁,即晋安帝义熙十年(414),是由中年进入老境时的作品。其余四首多写旅途行役之困苦,当是壮年出仕时所作。
《杂诗》(其一)共十二句,分为三个段落,每段各四句。这三个段落所反映的思想、情绪各不相同,但总起来看都是统一和谐的。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随风转,此已非常身。”这是第一段。诗人说,人生在世,漂泊无依,就像瓜果脱离了根蒂,又像路上的尘土被风吹起,经过一番簸弄飘荡,这个人就再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无根蒂”“陌上尘”,本是两个各自独立的比喻,前比喻无所依傍,后比喻漂泊无定。但诗人没有将二者平列,而是串连起来,并且用“分散随风转”一句把二者绾合一起,进一步比喻飘忽的人生,行文便显得有变化而不板滞。在这几句诗里,诗人把人生看得那样偶然、那样飘忽,这完全基于道家虚无主义的人生观。它具有浓烈的悲剧色彩,使人读起来依稀听到那个动乱年代人命如草的沉重哀歌。陶渊明是“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的人,这“分散随风转,此已非常身”也正是一个过来人的生活感悟。这段诗使人感到无限悲惘。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这是第二段。在陶渊明看来,人生既然如此偶然,在这个悲惨世界苟能生存,已属不易,又何必狭隘固执!所以不必至亲骨肉,所有的人一经来到世上,相互间都应视为同胞手足。只要志趣相投,感情相合,即可相聚相亲,及时行乐。儒家提倡“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的博爱思想,陶渊明在他所处的时代也弘扬这种精神。有人说,这似乎是对社会动荡、祸福无常的牢骚概悟。这当然是不错的。但我们不妨结合诗人虽系东晋元勋之后,却非门阀世族的低微出身,结合他孤高耿介的性格,从中看出他对当时等级森严的门阀制度的大胆否定,和对社会生活中尔虞我诈、相互倾轧的恶劣风习的深恶痛绝。总之,这一段反映出诗人人生观的另一侧面——他的基于博爱思想的社会观。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这是最后一段。“盛年”,即壮年,那是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但它倏忽而过,再也不会重来,正像一天不会有两个早晨,应该趁年富力强及时努力,岁月流逝是不等待人的。这是诗人的自我警勉,也是对世人的劝诫。在这种警勉与劝诫中,强烈地显示出诗人那种时不我待的急切心情和执著的积极用世的思想。
可以看出,在这样一首杂感式的小诗里,三个段落之间的跳跃变换很大,所反映出的思想内容也较庞杂。读这类诗应该从总体上把握,才能看出全诗意脉相通之处。同时还应该用知人论世的态度,结合作者的思想来理解作品。在陶渊明的复杂思想中,本来就存在着儒家积极用世和道家顺应自然两个方面的因素,这两种因素在他的思想中往往互为助益。所以,他的人生态度既超脱而又现实;他的胸怀既旷达而不失之绝对虚无。从这首诗里就可以看出:本来把人生看得非常飘忽的道家思想,却被他和谐地运用来作为处理现实生活中人与人关系的依据,本来看待人生如寄,却由此引出对生命、时间的珍惜。所以,从总体上去把握,就会看到全诗的统一与和谐。
陶诗的研究者曾经注意到,诗人喜欢用通俗的语言说理发议论,这是有根据的。这组《杂诗》中就不乏其例。本篇虽然在显示这一特点上不算典型,但确实是在说理发议论,读起来很像一篇杂感。不过,也正像研究者们所指出的那样,这种说理和议论又紧密地和抒情结合在一起,加上富有浓厚的感情色彩的口语化词句,就使它成为含有哲理的诗章。
(李 扬)
【诗人名片】
陶渊明(365—427),一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他的祖和父都做过太守,但在他少年时代生活就是贫困的。他自己曾做过几次小官,时间都很短。最后一次出仕做彭泽令是在晋安帝(司马德宗)义熙元年(405),在官八十几天就辞职归去。从此隐居躬耕,过了二十年的田园生活。他之所以退隐,固然和他天性淡泊,不受羁束有关,但主要还是因为当时政治黑暗,仕途污浊,使他厌恶。他的许多好诗是写农村生活和他在躬耕中体验到的人生道理,大都自然深厚,亲切有味。他也有少数诗篇说到政治,或表示他的政治理想,见出他对于世事并不曾遗忘或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