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古原文
拟古(其四)
陶渊明
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
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
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
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
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
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
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
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
拟古赏析
《拟古》九首是陶渊明留下的一个组诗,最后一首“种桑长江边”有“忽值山河改”之语,许多人据以附会晋宋易代,说它语多讽托,辞意缠绵,属故国禾黍之悲,悼国伤时之作。也有人认为九首不必写于同时,亦非为晋宋易代而发。对“种桑长江边”一诗明确持异议的是清人何焯。他指出:“此言‘下流不可处’,不得谬比易代”(《义门读书记·陶靖节诗》)。“下流不可处”是魏时诗人应璩《百一诗》中的首句。该诗讲君子处世“慎厥初”的道理,与陶渊明《拟古》九首的基本内容——“合离出入”之类事颇相切近。因此,我认力何焯的意见是可信的;众人的揣度,不过是“耻事二姓”说的任意发挥罢了。因为那些附会曲说无法解释这九首诗的全部内容。“合离出入”是《古诗十九首》的基本内容,陶渊明这组诗明显受其影响,反映了诗人思想深处出与处、仕与隐、达与穷的剧烈冲突,当是他宦游时期苦闷心境的艺术再现。它们像汉魏古诗一样,长吟短叹,慷慨苍凉,颇多乱世之音,艺术上多用借古伤今、托物咏怀的手法。每首诗并不明言所拟为何诗,只是“用古人格作自家诗”(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比意命句,似古而非古,与当时流行的模拟之作是迥然有别的。
“迢迢百尺楼”是原诗第四首。全诗抒写登临高楼的感慨。开首二句极写楼之“高”:楼高“百尺”,望之“迢迢”然,这是从楼下往上看;再从楼上往下望,则是极目千里,茫茫无际。在古人的地理观念中,“荒”是地面的边陲地带。《说苑·辨物》云:“八荒之内有四海,四海之内有九州。”从楼上远望,“四荒”尽收眼底(即“分明”句所言),此楼究竟有多高?读者自可想见了!“暮作”二句极写楼之“空”:一朝一暮,从时间上代表一整天。这座百尺高楼大概破败不堪了,故难吸引游人登临,实际上它成了“归云”之宅,“飞鸟”之堂,可谓门庭冷落。诗一开始就写楼高而空,极力渲染一种苍凉感伤的气氛和情调。
“山河”四句,写登楼所见:满目山河、茫茫平原——原是古来人们为“功名”而争斗的古战场。登高临远,感慨系之,往往情不自禁地吐露某种人生悲慨。齐景公登牛山,北临临淄,望见郁郁芊芊的国城,不禁为人生短促而流涕,流露出永恒占有一切的强烈欲望。阮籍登广武,临楚汉相争战场,致有“时无英雄”之叹。他们或为荣华易逝而悲戚,或为功名不立而饮恨。可见,人们对人生的依恋都有具体的内容,反映出各自的胸襟。陶渊明登临古战场发了一番什么样的感慨呢?请看后面八句诗所云。
“一旦”二句,用形象的语言说明人终归要死的道理。这个道理今天固然不成疑问,而在当时却是颇有争议的问题。东晋时期,玄、佛、道(教)三家都重视生死问题的研究,一般地说,玄学家不信鬼神,认定人终归要死;佛教不否认这一点,但它的所谓“死”,仅就肉体消亡而言,至于人的精神(灵魂),则是永恒不灭的;道教离科学真理更远,不但宣扬精神不灭,还制造肉体也能超时空而久视长生的谎言。陶渊明在自己的诗文中一再提到这个问题,如说:“日月还复周,我去不再阳。”(《杂诗》其三)“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读山海经》其八)认为人不可能长生久视,生而至死乃是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这种认识,在陶渊明的思想上是既明确又坚定的。即使深陷冻馁,备极艰辛,他也决不向佛、道寻求精神安慰。这两句诗再次表明,陶渊明对“死”的必然的认识是十分清醒的。
“松柏”四句写死后的凄凉,这种感慨,他在《拟挽歌辞》中曾作过类似的渲染:“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随着时光的流逝,人们对死者也就逐渐淡忘,甚而至于“松柏为人伐”“颓基无遗主”,说明世上的人情同生命一样,也是暂时的。
至于人们生时最看重的“功名”“荣华”,它既然与生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当然也同样是短暂的。那些以为“功名”“荣华”可以永远属于自己的人,实在是太可悲可叹了!“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这一与世俗异趣的观点,说得既理智深刻,又饱含世事沧桑和“人生实难”的悲慨,读来凄恻感人。
(李文初)
【诗人名片】
陶渊明(365—427),一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他的祖和父都做过太守,但在他少年时代生活就是贫困的。他自己曾做过几次小官,时间都很短。最后一次出仕做彭泽令是在晋安帝(司马德宗)义熙元年(405),在官八十几天就辞职归去。从此隐居躬耕,过了二十年的田园生活。他之所以退隐,固然和他天性淡泊,不受羁束有关,但主要还是因为当时政治黑暗,仕途污浊,使他厌恶。他的许多好诗是写农村生活和他在躬耕中体验到的人生道理,大都自然深厚,亲切有味。他也有少数诗篇说到政治,或表示他的政治理想,见出他对于世事并不曾遗忘或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