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并序原文
停云并序
陶渊明
停云,思亲友也。樽湛新醪,园列初荣。
愿言不从,叹息弥襟。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
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
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
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
竞用新好,以招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停云并序赏析
《停云》诗前小序,点明此诗的旨归是“思亲友”。但这“亲友”并非泛泛之交,观四章“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可知他是诗人的平生知己。而诗人之所以风雨怀人,乃由于亟欲促席,以“说彼平生”。于此可知:诗人并非因风雨载途感到闲得无聊,需要与友人清谈度日,而是由于在这风雨如晦之时有许多感触,许多平生之志,郁积不通,想与此挚友接席,一罄积悃。看来,诗中语言如许平淡,所表现的生活如许平静,所描述的世界如许安谧,但诗人此时此际的情怀却并不安谧,心底的潜流却并不平静。一个昏暗的天,一张丝雨织就的网,一片片嫩绿的叶,一阵阵婉转的鸟声,其中蕴藏着潜流汹涌、起伏不平的心潮。这心潮究因何而起,又不点破,让人们去揣度,去品味,去感发联想。无言之中含蕴了无尽之意,读之使人感到情意充溢而不可实指。此即所谓平淡之中有远致,这便是陶诗之独造,便是此诗的特色之一端。
清人王夫之《古诗评选》说:“《停云》、《归鸟》,四言之佳唱,亦柴桑之绝调也。”当然,够得上称之为“佳唱”“绝调”的诗,其佳胜又绝不此一端。当我们再作一番寻绎,便不难发现,这首诗在比兴手法的运用上,最富风神韵致。全诗四章,章八句,均前四句起兴,后四句叙事抒情。诗人用起兴之景物构成初春特有的恬静气氛,融入浓郁之诗情,构成和谐幽深的意境。且四章起兴,各不相同,所抒发之情怀,也并非平列,而是层层递进。具体说,前两章起兴,写的是春雨霏霏、天昏地暗的大景,取全方位,用远镜头。后两章起兴,写眼前绿树鸣鸟,取特写,用近镜头。两者起兴不同,所逗起之诗情也就互异:由泛泛的怀思发展而为“说彼平生”的切至,步步推出中心。
前二章单用兴,后二章则兴中有比。进而分析前二章之起兴,初春时节,云凝不流,丝雨如烟,四野晦暗,两章似乎雷同,好像只是颠倒语序,为复沓之言。但首章曰“平路伊阻”,次章曰“平陆成江”,可见,两章所写的时间在推移,雨势在扩大,积水在增加,而怀友之情,亦随时间之推移而愈酿愈浓。这中间又有进层。再将一、二两章起兴合观,构成了一个最幽静、闲适而令人微感岑寂的环境,这是一个最需要友朋晤对的时候,更何况有垒块在胸,有“平生”待诉?《诗经·郑风·风雨》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风雨怀人,千古所共,故“最难风雨故人来”之例,向为人所激赏。但诗人此时面临的现实是“平路伊阻”——平坦的道路为雨阻绝,冀友人过我而“良朋悠邈”(悠邈,相隔遥远);“平陆成江”——平地积水横流,我欲就友而苦于“舟车靡从”。眼前,我有明窗净几,有春酒盈卮,有心潮起伏,有思绪如飞;而知己不至,乃不得已倚窗而待,衔杯以思。缕缕怀思之情,从容道出,与起兴之阴沉风雨,凝成一层怅惘之薄雾,充塞诗行。
三章用“东园之树”发端。树木得春风之沐浴,春雨之滋润,枝条竞发新绿。它们似以其美好之姿色,向我致意,逗我情思。诗人目接此“载荣”之色,内感此“新好”之情,念友之心与此眼前“竞用新好,以招余情”的深情密意会合到一起了。此刻,伴我独抚春醪者,只有这多情的树木;慰我岑寂者,也唯有这“载荣”的枝条。悠悠我心,谁可告愬?进一步想:树犹如此多情,安能人不如木?转又一想:我虽岑寂,究竟有这“载荣”之“新好”为我劝饮,它们不也是我的良朋吗?至此,树木又似乎幻化为所思之知己,知己也似乎幻化为“以招余情”之树木,是忘其为友为物。可惜的是,如斯良辰,生平能几?“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又不能不增我一番感慨。诗到这里才点出“安得促席,说彼平生”的中心意旨。这第三章较之前两章又进了一层。因为一、二章起兴,写阴沉风雨,仅构成一种怀人的环境气氛;这一章起兴之景物,则已幻化而具有人情。
卒章“翩翩飞鸟”,起兴再变。这飞鸟停息于我庭院树木之上,它们从容地收敛羽翼,展开婉转的歌喉,互相唱和,似有意为我寂寥。鸟尚知嘤鸣求友,何况万物之灵?于是,此刻我与良朋似均化为息影庭柯之小鸟,喁语枝头,互诉平生之志。物之为物,我之为我,至此两忘。但这究竟只是幻境,故结之曰:“愿言不获,抱恨如何!”千回百转,逼出“恨”字,分量更重。这个结句是个感叹句,于声高昂,于情激荡;声情凝聚,发为永叹长吟,绕缭至于无尽。
从以上分析可见,《停云》一诗,即使就比兴手法之运用而论,也确实不愧为“绝调”。
(赖汉屏)
【诗人名片】
陶渊明(365—427),一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他的祖和父都做过太守,但在他少年时代生活就是贫困的。他自己曾做过几次小官,时间都很短。最后一次出仕做彭泽令是在晋安帝(司马德宗)义熙元年(405),在官八十几天就辞职归去。从此隐居躬耕,过了二十年的田园生活。他之所以退隐,固然和他天性淡泊,不受羁束有关,但主要还是因为当时政治黑暗,仕途污浊,使他厌恶。他的许多好诗是写农村生活和他在躬耕中体验到的人生道理,大都自然深厚,亲切有味。他也有少数诗篇说到政治,或表示他的政治理想,见出他对于世事并不曾遗忘或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