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原文
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
苏轼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
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注释】
酽(yán):味浓。此指酒醇。
此说出王逸《楚辞章句》,但经后人辨析,其说误。《招魂》应为屈原自招生魂之作。
马永卿《元城语录》。
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赏析
此诗作于元丰五年(1082)。正月二十日,对苏轼似乎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他从御史狱出来被贬逐去黄州途中,过麻城五关作《梅花》诗二首,正是元丰三年正月二十日。其一曰:“春来空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昨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其二曰:“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这两首诗,都在借“半随飞雪度关山”的梅花形象,流露一股淡淡的哀怨凄凉之感。到黄州次年,即元丰四年,“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以此为题,作七律一首,末两句说:“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正是指一年前来黄途中过麻城五关作《梅花》诗时的情景。再过一年,即元丰五年的正月二十日,又写了本诗,颇有乐在此间的味道。元丰《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又写了一首类似的诗。上举诸诗表现了诗人身处逆境而能超然旷达并最终执着于现实人生的精神境界。这和他从海南赦归时所说的“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属同一气质,正是苏轼的高不可及处。
元丰五年写这首诗时,他来到黄州已两年了,乌台诗案的骇浪已成往事,“本州安置”的困境却无法摆脱。《初到黄州》就自找乐趣:“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后又自寻精神寄托,手抄《金刚经》,又筑南堂,垦辟东坡;得郡守徐君猷庇护,访游近地,杂处渔樵。至黄州后续有新交,诗酒唱和。诗题中的“潘、郭二生”,即黄州新交朝夕相从的潘丙、郭遘。上年正月二十日,苏轼去岐亭访陈慥,潘、郭和另一新交古耕道相送至女王城,作过一首七律。一年过去了,又是正月二十日。想起去年今日潘、古、郭三人伴送出城所突然感到的春意,不免心境荡漾。起句是据去年所感的设想。“东风”为春之信使,如城里有了春意,当然是这位信使先自东门而入;现在,城居的苏轼一点感觉也没有,恐怕是“东风未肯入东门”吧。为什么“未肯入东门”呢?妙在不言之中。但“忽记去年是日”出城之前,不也是“十日春寒未出门”,一到郊外方知“江柳已摇村”的吗?就在这年到郊外尚未入城的早春时节,渴望春意的诗人主动“出郊寻春”了。他是旧地寻春,又是“走马”而去,所以次句说“走马还寻去岁村”。
接下去不写寻春所获,却宕开一笔,忽出警句:“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纪昀评曰:“三、四深警。”人如候鸟,感信而动。鸿雁南来北往,即使年年如斯从不懈怠,在瞬息万变的宇宙中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人之如候鸟,正在于此,只不过人间的信息比自然季候要复杂得多;但同样,人感而斯动,其中一切经历、一切思绪,也只如春梦一般,时过境迁,了无痕迹。苏轼之所以有“人似秋鸿,事如春梦”之感,究其根源,是由于他遭受过乌台诗案的沉重打击,又正在贬逐之中,只有把一切往事,一切留恋和烦恼,都强自推向“春梦了无痕”的虚无境地,以解脱失意中难以消除的痛苦。纪昀评所谓“深警”,大约就是此意。这是就三、四两句本身来说。若就它在全诗中的关合说,则妙在虚实离即之间。“人似秋鸿”,实接首联;“事如春梦”,反照下文。似乎把人生进取、政治抱负都看得淡漠了,于是才有超然旷达、出郊寻春之举,于是才有下边四句所表达的春游之乐。它看似游离,实为全诗的关键所在。
“江城”指位于长江北岸的黄州。味道醇厚的江城白酒,笑意温和的野老苍颜,既可具体指这次春游的欢聚畅饮,也可概括苏轼在黄州的生活乐趣。总之,他是以此为乐,甚至要以此为归宿了。去年访故友陈慥,有三位新交相送,春涌心头;今年出郊寻春,又有潘、郭为伴,酒醺颜面。山水自然之乐,人情朴野之纯,完全可以驱除那些烦恼的往事,也完全可以冲淡甚至忘却他当前的困厄。所以,诗的最后说:“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赋《招魂》”,指宋玉以屈原忠而见弃,作《招魂》讽谏怀王,希望他悔悟,召还屈原;苏轼在这里借指老朋友们为他的起复奔走。最后两句是在告慰故人:我在黄州过得很好,已和这里的朋友们约定每年作此寻春之游,你们不必为我的处境担忧,也不必为召我还京多操心。
苏轼“奋厉有当世志”,而且自信“致君尧舜,此事何难”。但在神宗、哲宗两朝党争中几经起落;而其“立朝大节极可观,才意高广,唯己之是信”,又从不“俯身从众,卑论趋时”(《登州谢宣诏赴阙表》),遂使他一生陷于无边的灾难之中。苏轼对待历时三十年的灾难,总的态度是“随缘自适”,但各个时期又有不同。构隙初起,赴密州途中说过“用舍由时,行藏在我”(《沁园春》词)的话,那时确还有还朝愿望。乌台诗案中他自料必死无疑,谁知不死而贬去黄州,简直恍如隔世;经过这一次打击,“平时种种心,次第去莫留”(《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他在黄州“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觉“不可胜悔”,“今虽改之,后必复作”,不如“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黄州安国寺记》)。再从他在黄州的诗词文赋和种种活动看,他对起复还朝已失去信心。因此,这首诗的结尾两句,不是牢骚,不是反语,是一种真情实感。苏轼在黄州寄情诗书山水,寄情新交故旧,尤其是切望惠及百姓,迥异于失意文士的消极避世。他的画像自题诗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也不应看作牢骚反话。他在最失意最痛苦之时,总在努力使自己和大家都得到安慰,都生活得愉快些,这是他度过一切灾难的精神力量。他临死时对儿子说:“吾生不恶,死必不坠。”人们敬仰他、纪念他,一个原因是他的诗、词、文、书、画五艺俱绝,另一原因就是他有一腔正直忠厚的心肠,一种开阔旷达的襟怀。
(程一中)
【作者】
苏轼:(1037—1101)字子瞻,一字和仲,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苏洵子。嘉祐进士。曾上书力言王安石新法之弊,后因作诗刺新法下御史狱,贬黄州。哲宗时任翰林学士,曾出知杭州、颍州,官至礼部尚书。后又贬谪惠州、儋州。历州郡多惠政。卒后追谥文忠。学识渊博,喜奖励后进。与父洵、弟辙合称“三苏”。其文纵横恣肆,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诗题材广阔,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又工书画。有《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书传》、《东坡乐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