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春原文
沁园春
苏轼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
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
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
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
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沁园春句解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
这三句交代了作者在途中动身时的情景。黎明时分,万籁俱寂,荒村小店突然传来阵阵鸡鸣,将作者惊醒。北方的十月,天亮得较晚,他点上了一盏灯。此时,馆舍孤清,灯光微弱,枕上残梦依稀,看上去一切都是冷冷的。词一开头,就渲染出凄清的氛围,烘托出作者孤寂的情绪。这和唐代诗人温庭筠笔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商山早行》)的意境十分相似,但这里的感伤情绪更重。
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
天上,残月一点一点收起洁如丝帛的清辉,落了下去;地上,晨霜铺地,映现着微弱的光芒。随着早行人的脚步,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像锦锈般铺展开来;近处,树叶上、草丛间到处凝结滚动着晶莹清洌的露珠。
这四句写早行途中所见。“月华”、“晨霜”、“云山”、“朝露”均由“渐”字统领,具有明显的时间流动感,构成一幅完整的深秋晓行图。“月华”,指月光。“练”,白色的丝帛。“耿耿”,微光。“摛”,铺开,舒展。“漙漙”,露水很多的样子。
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
连日起早摸黑,奔波于赴密州的路上,但山高水长,总不见终点。作者触景生情,由赴任的旅途联想到人生的道路,不禁发出慨叹:世间之路没有尽头,而人生有限;像我这样劳顿奔波,前程未卜,终究是苦多乐少啊!“区区”,作者自谦之词,一解为少。“鲜”,少。
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面对自己目前的境况,作者无限怅惘。略微沉吟之后,他凭靠着马鞍,一时无语,种种往事浮上心头。这三句总结上阕,同时引出下阕。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
想当年,你我一起客游京都,就像陆氏二兄弟初到洛阳一样,正是风华少年。“长安”,代指宋都汴京(今河南开封)。“二陆”,指西晋陆机、陆云兄弟。他们“少有异才,文章冠世”(《晋书·陆机传》)。二陆初入洛阳,以文章深受当时士大夫推重,时陆机年二十,陆云年十六。苏轼兄弟初到汴京时,苏轼二十一岁,苏辙十八岁,以文学才华受知于欧阳修,情况与二陆很相似,故以此自比。
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想当年,自己文采飞扬,学识广博,是何等踌躇满志!辅佐国君成就尧舜之治,实现经世济国的理想,又有什么困难呢?
作者化用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的诗句“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自抒怀抱,字里行间充满了乐观自信和积极进取的精神。事实的确如此,当年苏轼兄弟一入京师,先是获取欧阳修的赏识,欧阳修惊叹苏轼“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继而又受到仁宗、神宗的赞许,“仁宗初读轼、辙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神宗尤爱其文,宫中读之,膳进忘食,称为天下奇才。”(《宋史·卷三三八·列传第九十七》)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被任用或弃置取决于时运,积极入世或消极避世则由我决定,何妨落得个袖手旁观,清闲自在。
作者年轻时雄心勃勃,似乎“天下事无不可为”,然而现实中频频受挫,不被重用,才华与抱负得不到施展。此时,他已步入中年,对复杂人生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因而对得失荣辱抱豁达的态度。《论语·述而》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作者化用其意,在世路艰难与人生无奈的叹息中,仍表现出自信与旷达的襟怀。
此三句的特点是纯以议论为词,适于抒情的词体到了作者手中,就变得无事不可入,无意不可写。金人元好问认为本词绝非苏轼所作,认为“鄙俚浅近”、“极害义理”。事实上,这首词的议论部分,遣词命意无拘无束,信手拈来,恰显示出作者横放杰出的才华。
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结尾是作者与弟弟共勉:希望彼此身体健康,但求快快乐乐、悠闲自得地度过一生。
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依然是无解的,作者似乎在说服自己,暂时从壮志难酬的苦闷中摆脱出来,获得内心的平静和安慰。但一方面立志“致君尧舜”,一方面又要袖手“闲处看”,入世与出世两种相对立的处世哲学汇集于一身。因此,这最后几句的说法,不过是矛盾心理的外在表现,在表面的乐观之中隐藏着的是无可奈何的苦闷。
“斗”,这里作戏乐解。“尊”,酒杯。唐牛僧孺《席上赠刘梦得》:“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现在身。”为此句所本。其意正如杜甫所说:“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绝句漫兴九首》)
沁园春题解赏析
【题解】
这首词一本有副题《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熙宁七年(1074),苏轼杭州三年任满,改任密州(今山东诸城)知州。九月,离杭赴任。当时其弟苏辙在济南任职,苏轼原打算绕道前去看望,但没能如愿。十月,他在去密州的途中写下此词以寄苏辙。
【赏析】
离杭赴密,生活环境的变化、心境的变化,使得作者这一时期的词风发生了重要的转变,《沁园春》正标志着这一转变的开始。作者从旅途写到人生,从往事的回忆写到今日的感慨。文笔纵横恣肆,挥洒自如。
《沁园春》属于比较难驾驭的词调。上阕八个四言句,下阕四个四言句,中间还穿插着多个长短句,适合以赋体入词,但又最忌板滞。两宋许多名家,如柳永、李清照、周邦彦、姜夔等都不见填制。著名词论家夏承焘先生对《沁园春》词牌有过精辟的论述:“此调格局开张,掌握得好,却可造成排山倒海之势,收到良好的艺术效果。”这首词正如此。其突出特点是以议论入词,大量用典、用事,将诗、文、经、史融入词中,同时善于将写景、抒情、议论三者合为一体,充分体现了苏轼的艺术才能。
《沁园春》已露东坡本色,但在艺术上仍有某些不足之处。明显的是,以抽象的说理议论代替具体的形象描述,不如以情动人之作有强烈的感人力量。不过,无论探讨苏轼词风的转变,还是研究苏轼对于词世界的探索,这首词都是不可忽略的一篇。
【诗人名片】
苏轼简介
苏轼,字子瞻,一字和仲,四十六岁以后自号东坡。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苏轼生于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十二月十九日(按公历当是1037年初),卒于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
苏轼出生在一个富有文学修养的家庭。祖父苏序虽为平民,但富有远见卓识,非常注重子孙的教育。父亲苏洵二十七岁才发愤读书,悉心研读诸子之学,最终成为著名的古文家。母亲程夫人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仁惠贤淑。苏洵早年外出游学求取功名,便由夫人教导苏氏兄弟读书。程夫人教子有方,常以古代志士的事迹勉励儿子砥砺名节。
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二十一岁的苏轼与弟弟苏辙一起跟随父亲离开家乡,前往京城开封参加进士考试。兄弟二人顺利通过了同年八月的举人考试。次年初举行的礼部考试试题是《刑赏忠厚之至论》,苏轼这篇仅六百余字的答卷,见解独到,说理透辟,笔力稳健,文风质朴自然。正在倡导诗文革新运动的主考官欧阳修看过此文后大为惊喜,想要把它列为第一,又担心是自己的学生曾巩所作,为“避嫌”起见,降为第二。三月,礼部考试合格者参加殿试,仁宗亲临崇政殿主持策问,苏轼兄弟同科进士及第。这一年苏轼二十二岁,苏辙十九岁。才华出众、气宇轩昂的两兄弟给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据说殿试结束后,仁宗皇帝回到后宫十分高兴,对皇后说:“我今天为子孙得了两个太平宰相。”
苏轼的才华受到欧阳修的高度赞赏。他曾对人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并预言苏轼将来必定会超过自己,成为文坛的执牛耳者:“更三十年,无人道着我也!”苏氏父子一时名噪京城,文名远播。
苏轼的宦途正要开始,就在此时,家乡传来噩耗,程氏夫人因操劳过度,于四月病故。苏轼父子闻讯悲痛欲绝,日夜兼程赶回眉山。从嘉祐二年(1057)六月起,苏轼便在家为母亲守丧。直到嘉祐四年(1059)十月服丧期满后,苏轼父子才带领全家应诏前往京城。
嘉祐五年(1060)三月,苏轼被礼部任命为河南府福昌县主簿,苏辙也被任命为河南府渑池县主簿,都是办理文书事务的九品官。因第二年要举行制科考试,兄弟二人都没有赴任。嘉祐六年(1061)八月,苏轼考取“贤良方正能言直谏科”第三等,由于一、二等为虚设,所以第三等实际上是最高等级。考试完毕后,苏轼被授大理评事,签判凤翔府(今陕西凤翔),从此踏入仕途,时年二十六岁。
凤翔三年,苏轼为政勤勉,深入府属各县访察,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初次为官的苏轼,既增长了地方治理的经验,同时也开始体会到宦游生活的沉重乏味、理想与现实的反差。嘉祐八年(1063)仁宗去世,英宗继位。因久闻苏轼文才,英宗即位不久即召苏轼回京,任职史馆,授直史官。这个职位虽无重权,却是一个清要之职。正在苏轼仕途顺利之时,家庭不幸又接踵而至。英宗治平二年(1065)五月,恩爱的妻子王弗因病去世,年仅二十七岁。紧接着,第二年四月,父亲苏洵也病逝于京城。苏轼、苏辙兄弟护送灵柩回到眉山老家。这也是苏轼最后一次回到故乡。
苏轼在家守丧期间,朝廷的政局也在发生变化。治平四年(1067),英宗逝世,二十岁的神宗即位。年轻的皇帝锐意改革,希望彻底改变国家积贫积弱的现状。熙宁二年(1069),神宗启用王安石为参知政事,次年拜相,主持变法。由于变法的程度过于激进,引起了保守势力和主张稳健改革者的反对,影响苏轼命运的长达数十年的党争,由此发端。
苏轼一贯主张稳健、渐变的政治方针。熙宁二年还朝后,在政见上与王安石多有不合,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因此大为不满。神宗赏识苏轼的才能,很重视他的奏对见解,这对新党来说不啻为一个不小的威胁。由于苏轼再三批评新法,神宗皇帝也渐渐心生不满,这使得朝中小人有了可乘之机。很快,有人上疏诬告苏轼兄弟在居丧期间利用官船贩卖私盐、木材等,虽然最后查无实据,不了了之,但苏轼已经感受到了人心的险恶和情势的危急,为求自保,随即请求外任,以离开京城这个政治斗争的漩涡。
熙宁四年(1071),苏轼被任命为杭州通判(知州的助理官)。七月,苏轼携继室夫人王闰之和两个儿子离京上路。途经陈州,与苏辙一家相聚,并与苏辙同行到颖州(今安徽阜阳)拜望致仕的老师欧阳修。这是两位文坛巨匠的最后一次相见,第二年欧阳修便溘然长逝。苏轼万分悲痛,但因公务缠身,无法前往吊唁,于是写下《祭欧阳文忠公文》,寄托自己深切的哀悼之情。终其一生,苏轼对欧阳修都念念不忘,直到老年,他还常常向门人提起恩师的言谈教诲。
杭州美丽的湖光山色冲淡了苏轼内心的烦恼和抑郁,也唤醒了他内心深处对大自然的热爱。在杭州期间,除了本着仁民爱物的胸怀尽心竭力地为百姓奔波操劳外,他时常陶醉于自然山水中。由于生性豁达,开朗诙谐,不管是文人雅集还是群众游乐,总能看到他的身影。他还喜欢穷幽览胜,参访名山古刹,结交了不少得道高僧。杭州的三年,苏轼写下了许多描绘西湖胜景的美丽诗篇,同时也记下了百姓的疾苦和他们的哀乐。据今人研究,苏轼也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始填词,但词风基本上是沿袭传统的路径。
杭州任满后,熙宁七年(1074),苏轼被改调密州(今山东诸城)任知州。密州地处偏僻,文化闭塞,景物寥落,和杭州不可同日而语。清苦和寂寞的生活虽然让人郁郁寡欢,但比起京城的党争来却要好得多,他在诗中说:“为郡鲜欢君莫叹,犹胜尘土走章台。”(《次韵刘贡父李公择见寄二首》之一)苏轼到任后不久,密州就发生了严重的蝗灾,他指挥百姓灭蝗,上书要求朝廷减免秋税,并虔诚地斋戒吃素,为民祈福。
密州是苏轼思想发展史的重要时期。在孤寂和苦闷的处境中,他开始寻求旷达超然的自我解脱方式。与此相应,词的创作也突破了旖旎婉约的传统,无论题材内容还是意境风格都表现出“以诗为词”的特征;内容上不拘成法,“无意不可入”;境界则阔大明朗,飘逸豪放,为中国词史掀开了新的一页。
熙宁九年(1076)底,苏轼又改知河中府(今山西永济西)。不久,朝廷又改派他为徐州(今江苏徐州)知州。苏轼到任徐州不足三个月,就遇到了黄河决口。他积极组织民众救灾,并加固堤防,疏浚河道。他的另一德政是找到优质煤炭,为百姓解决了生活难题。徐州本是人文荟萃之地,苏轼此时又是文坛上的风云人物,因此徐州本地和外地的文人士子都争相与苏轼交往。黄庭坚、秦观、晁补之、陈师道等先后求列于苏轼门下。尽管不容于朝廷,但宾客盈门,士林爱戴,苏轼在徐州的生活还是比较顺遂的。
元丰二年(1079),苏轼移任湖州。此时王安石已离任退居江宁。朝中小人当道,朝廷中的斗争已不再以变法和反变法为重心,而多沦为官场上的互相迫害倾轧。朝廷的新贵们从苏轼的政绩中挑不出什么毛病,便在他写的文字中寻找把柄。这年七月,朝廷忽然派人前来将苏轼逮捕,因为有人从苏轼的诗歌和奏章中寻章摘句,罗织莫须有的“包藏祸心”、“指斥乘舆”、“谤讪先帝”等罪名,要求皇帝将苏轼处以“大诛”之罪。苏轼被押至御史台,经过两个月的严刑逼供,精神和肉体上都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凌辱和折磨,最终“罪名”成立,只等皇帝判决。御史台又称乌台,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乌台诗案”。
苏轼下狱,爱戴他的地方百姓闻之伤心,朝野的正直士大夫,包括持不同政见的王安石,也都纷纷为之不平;一些人上书劝谏皇帝,连病中的曹太后(仁宗皇后)也出面干预。经过多方营救,至此年年底,苏轼终于得以免除死罪,被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实际是作为罪人被监管在黄州。
“乌台诗案”对苏轼的打击非常沉重,他的生活、思想和创作由此发生了重大的改变。在黄州,好友马梦得为苏轼申请了城东荒地供其生活。苏轼对他亲手垦殖的土地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并以此地自号“东坡”。此时的苏轼虽然没有放弃儒家经世济民思想,但由政治上的逆境而产生了对整个人生的困惑和怀疑。在他的思想中,佛老的清净无为、超然世外逐渐占了上风,这也使得他能够以更加超脱的态度看待人生的种种遭遇。虽然这场文字狱使他下笔小心了不少,但黄州依然是苏轼创作上一个辉煌的丰产时期。他寄情山水,在对大自然的感悟中淡化和超越人生的苦难。体现在诗、词、文赋的创作中,透露出一种寻求解脱的精神追求。
元丰八年(1085),神宗病故,即位的哲宗只有十岁,由宣仁高太后(英宗皇后)听政。高太后倾向旧党,起用旧党人物司马光、吕公著等人,全面废除王安石新法,史称“元祐更化”。高太后十分器重苏轼,先后起用他为礼部郎中、起居舍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元祐二年(1087),苏轼再次被提升为翰林学士兼侍读。一年多的时间,苏轼的官运可谓顺畅至极。但苏轼坚持自己的政见,既反对新党的过激变法,同时又反对旧党对待新法全盘否定的做法,主张“参用所长”。其后果是很快遭到新、旧两党的不满和忌恨。这种无休止的政治斗争让苏轼感到十分厌倦,他多次上书请求外任。
元祐四年(1089)三月,苏轼又一次出任杭州知州。十五年后再次至杭,“江山故国,所至如归,父老遗民,与臣相问”(《杭州谢表》)。他勤政爱民,开浚西湖,赈济灾民,兴建医坊,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此后的元祐六、七年间,他数次被召回京,但都深感朝廷不可久留,因此又多次自请外放。苏轼在朝期间,主持过学士院考试和进士贡举。他像恩师欧阳修一样,积极拔擢后进,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陈师道等才士云集京都,一时文坛兴盛,苏轼成为文坛当之无愧的盟主。这为北宋后期文学的发展开创出一个新的局面。
元祐八年(1093),高太后去世,十九岁的哲宗亲政。哲宗重新起用新党,大力打击“元祐党人”。绍圣元年(1094),哲宗在苏轼政敌的鼓动下,又以“讥斥先朝”、“谤讪先帝”等罪名,将年近六旬的苏轼贬谪到千里之外的岭南英州(今广东英德),尚未到任,又被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到惠州(治所在今广东惠阳)安置。尽管屡受打击,但苏轼仍旧保持着乐观的精神,写下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样旷达的句子。
绍圣四年(1097),朝廷仍不放松对他的打击,又将他流放到天涯海角的儋州(今海南儋县)。那里瘴疠肆虐,几近蛮荒。此时的苏轼早已看淡了世间的荣辱,但始终没有放弃儒家的济世精神。他积极改善当地的状况,奖励农业生产,传播文化知识,破除陋习,培养人才。
惠州、儋州时期,条件最为艰苦,但苏轼的文学创作却获得了再次丰收。这时期的思想和创作是黄州时期的继续和发展。佛老思想再次成为他思想的主导,他的诗词中常常流露出随遇而安、放达自适的人生态度。但是与黄州时的寄情山水不同,此时苏轼的思想已经完全成熟,随缘自适不再是苦苦追求的理想,而完全成了自身生命的一部分。他把这样一种精神的关照投诸平常生活,投诸一草一木,从琐事中也能发现无穷的生机和乐趣。也正因为如此,恬淡自适的陶渊明最受晚年东坡的喜爱,他写了大量的和陶诗与书札散文。这些作品恬淡、超拔、精深、华妙,成为他一生创作的最后辉煌。
元符三年(1100),哲宗去世,徽宗即位。六十五岁的苏轼获赦北还,结束了七年的岭南生涯。艰苦卓绝的环境并没有磨灭苏轼的精神意志,豁达的性格也丝毫没有改变。他在《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仍旧豪迈地说:“九死南荒吾不悔,兹游奇绝冠平生。”
建中靖国元年(1101)五月,苏轼为自己的画像题了一首诗:“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是苏轼对自己一生的总结,是愤懑,是旷达,是自嘲,还是感慨?个中滋味实在是一言难尽。这年七月二十八日,回京途中的苏轼在常州与世长辞,终年六十六岁。
苏轼从年轻时便怀抱经国之志,但终其一生都未能施展抱负。他的一生因为政治而屡遭坎坷和不幸,但这使得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社会和人生,也大大地丰富和深化了他的文学作品的内蕴,成就了他卓越的文学事业。
苏轼的文学成就是多方面的。在散文创作方面,他是继欧阳修之后宋代古文运动的领袖。他和欧阳修一起,树立了平易畅达、简洁明快的散文风格,成为后世散文家学习的典范。他的议论文雄健奔放、辨析周密,且善于翻奇出新;记和书序则将散文抒情、叙事、议论的功能结合得水乳交融,具有相当高的文学价值;他的随笔小品更是一绝,信笔写成,娓娓道来,既生动活泼又朴素隽永,有一种令人不忍释卷的魅力;他的辞赋也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赤壁赋》和《后赤壁赋》即是明证。
苏轼的诗现存有两千七百多首。诗歌的表现力非常惊人,几乎没有不能够入诗的题材。苏轼诗歌的总体风格是自然奔放、挥洒自如。他博学才高,对诗歌艺术的掌握达到纯熟的境界。诗中比喻生动新奇,用典稳妥浑成,对仗精工而不失活泼,做到了运用技巧而不露锻炼之痕。
苏轼在词的创作上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对词体的革新意义尤其重大。他突破了词为“艳科”的传统格局,不仅大大拓展了词的题材内容,用词来记游、赠答、怀古、说理,使之成为“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文体形式;而且将柔情之词变为性情之词,使词像诗一样可以表现作者的性情怀抱,甚至寄寓理性的思考,从而提高了词的品格境界和地位;同时,他还突破了音乐对词体的制约和束缚,使之变成一种独立的抒情诗体,强化了词的文学性,创造了新的美学规范,为词的创作拓宽了道路。
苏轼是一个艺术全才。他的书法“端庄杂秀丽,刚健含婀娜”,被公认为北宋四大书家“苏黄米蔡”之首。他的绘画也富有创意,爱画竹木怪石,与文同、米芾等开创了墨戏一派。
苏轼在中国思想、文学、艺术、文化上的影响是极为广泛而又深远的。他那宠辱不惊、进退自如的人生态度,成为后代文人景仰的人生范式;他那非凡的文艺见解和不朽的艺术创作,为后代提供了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精神宝藏;他还以幽默机智、和蔼可亲的形象活在普通民众的心中,关于他的各种传说故事都是人们喜闻乐道的话题……总之,苏轼是说不尽的,他值得人们用一生去喜爱,去思索,去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