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诗原文
悼亡诗(其一)
潘岳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周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注释】
1、荏苒:辗转。谢:去。流易:消逝,变换。以上二句叙时节改易。古代礼制,妻死夫服丧一年,这首诗是作于妻亡一周年时。
2、之子:那人,指亡妻。穷泉:地下。这两句是说妻死埋葬土中,和生人永远隔绝。
3、俛(音泯免):即“黾勉”,勉力。
4、回心:转念。反初役:回原官任所。
5、仿佛:相似的形影。《汉书·外戚传》:“李夫人早卒,方士齐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帏帐,令帝居他帐中,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状,不得就视。”本句言帏屏之间连仿佛之影也见不着,不能像汉武帝之见李夫人。
6、流芳、遗挂:都承翰墨而言,言亡妻笔墨遗迹,挂在墙上,还有余芳。近人以“遗挂”为“影像”,未审是否。
7、怅怳:恍忽。回遑:一作“回惶”,惶恐的意思。忡:忧。惕:惊惧。以上二句写复杂的心情。
8、翰:飞。
9、析:分开。
10、隟:就是“隙”字,墙壁的缝穴。
11、霤(音溜):水从屋上流下为“霤”。
12、庶几:表示希望的词。庄缶:战国时代的宋国人庄周的妻死了,惠施去吊丧,见他正在敲着瓦盆(古人用“缶”为乐器)唱歌。惠施问他:妻死不哭也还罢了,又唱起歌来,岂不是太过分了?他道:我妻刚死的时候我也不免伤感,后来想:人本来无生、无形,由无到有,又由有到无,也不过是像四季循环似的自然变化,又何必悲伤呢(见《庄子·至乐》)?这诗末尾是说沉忧逐日累积,片刻也不能忘,但愿有时衰减,还可以像庄周那样达观。
悼亡诗赏析
本篇是《悼亡诗三首》中的第一首。叙亡妻已葬后将要赴任时的情景。“望庐”八句写将行未行,徘徊空房,触目伤心的景象,是全诗的中心部分。
这是潘岳《悼亡诗》三首中第一首,写为亡妻杨氏送葬归来时的感受。前面八句写回家路上的思绪,感到幽明永隔,无限伤怀,不如回朝廷去,以便摆脱感情的纠缠——写得比较一般;后面十八句写返家以后的感触,触物兴叹,若不胜情,但愿自己能像庄子那样通达,否则真要被悲痛压倒了——写得相当精彩,尤其是“望庐”等八句,语淡情浓,历来为人所称道。
欣赏这首诗,在艺术上可以注意的主要有两点:空间与时间互相平行的结构线索,深情与浅语彼此统一的抒情艺术。
先说第一点。全诗从远处落笔,从下葬后(“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的回程写起,继而“望庐”,进而“入室”,诗人的形象由远而近,由外而内,镜头也跟着移动、推近,由路上的全景转换成庐舍、居室的中景,进而推成帏幕、屏风、翰墨的余迹、檐头冰柱的水滴等一个又一个近景或特写的镜头。我们也仿佛随着诗人的步履一路行来,步步走近,望见了庐舍,进入了室内,帏幕、屏风、翰墨的余迹、檐头冰柱的水滴等一一映入眼帘,体验到了诗人在掩埋亲人以后由物是人非感到的无可告语的伤痛。诗作在空间上展开的同时,还平行地展开了一条时间的结构线索。此诗作于初春(“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却偏从“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落笔。拈出一个“冬”字,看来似对时光流逝的泛写,其实浸透了诗人伤痛的感情。原来诗人的妻子杨氏是在上一年的初冬去世的——《悼亡诗》第三首作于初冬(“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诗中说“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卒岁,已满一年),可知杨氏去世即在初冬季节。按古人葬礼,“死三日而殡,三月而葬”(《仪礼》)。诗人在翌年初春,在亲人下葬以后,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看到了三个月前妻子去世的那一刻,于是从心灵深处跃出了一个“冬”字,并在下句中以“忽”字紧承,使失去亲人以后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弥漫于字里行间。“私怀”等四句是在归途中对未来日子的拟想。“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与屈原的“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离骚》)如出一辙,说的是不被人理解的悲哀。于是进而想到还不如离开这触目伤心的地方回到朝廷去。从对未来的拟想中,可以进一步看出诗人悲痛的深广。当他踏入家门以后,耳目所接无不使他目摇神移。冰柱的滴水在无声地宣告时光的流逝,而诗人感到时间带给他的,只是越来越沉重的忧伤。在无可奈何之中,他想起了达观的庄子,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像庄子那样从感情的重压下解脱出来。通过时间的结构线索,我们看到诗人的伤痛并不始于今日,而今日的伤痛又将通向未来。这样,在我们心目中出现的,就不仅是一个在归葬路上与入室以后沉思默想、哀怨欲绝的孤独者,而且是一个深深陷入过去、现在、未来三时的无边痛苦中的形象了。
再说第二点。诗人的悲痛无限深广,但在表现上毫不矫饰夸张。大概因为愈是深层的海水愈不会荡起波澜吧,诗人采用的只是以浅语写深情的白描手法。无论从宏观写意或者微观抒情来说,莫不如此。在宏观方面,如对妻子去世的触目惊心的回顾,只用时节变换的“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的平淡的叙述来表现;对于自己不被人理解的悲哀,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淹留亦何益”;对于沉忧日积的担心,也只是托之于极为平浅的语言:“庶几有时衰(但愿将来有一天会衰歇下来),庄缶犹可击。”诗人悼亡的深情婉转流动于清浅的字句之间,不作层波叠浪,却涓涓长流,绵绵不绝。在微观方面,如“望庐”等八句,也是情至深而语至浅。“望庐思其人”与“入室想所历”互文见义,即“望庐”时既“思其人”又“想所历”,“入室”时既“想所历”又“思其人”。这两句是纲,提起下面六句。其中“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隔句相承,三句顶承一句,四句顶承二句,作扇形展开:在帏幕与屏风间再也看不到妻子的姿容(仿佛,相似而不真切的形象。《汉书·外戚传》载汉武帝曾延请方士施法,得以约略见到已去世的李夫人的形影),但还能闻到她在世时身上散发出的芳香;她往日经常作文写字,如今墙上还挂着她留下的笔迹。诗人的妻子出身于一个擅长书法的家庭,她父亲戴侯杨肇与哥哥康侯杨潭都是擅长草书与隶书的书法家。杨肇写字时,“翰动若飞,纸落如云”(潘岳《杨荆州诔》)。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中长大的杨氏,耳濡目染,一定养成了爱好书法的习惯。结婚以后,想必也是常常挥毫,将得意的手迹悬挂在室内墙上。因而当诗人“入室”以后,物在人亡的景象深深刺痛了他,由人亡而引出“帏屏无仿佛”与“流芳未及歇”二句。由物在而化为“翰墨有余迹”与“遗挂犹在壁”二句。这几句虽然都是对眼前景象的实写,而当诗人说到“帏屏无仿佛”时,心目中会自然浮现出亡妻的形象;当说到“翰墨有余迹”时,也会自然想起她在世时和墨、洒笔的种种情态。用语何等浅近,寄情又何其深长!面对眼前景象,诗人感到了迷离惝怳,产生了种种复杂的感情,于是又进一步写出了自己深一层的感觉:“怅恍如或存,周惶(一作‘回惶’)忡惊惕。”吴淇在《六朝选诗定论》中说:“‘怅恍’者,见其所历而犹为未亡;‘周惶忡惊惕’,想其所历而已知其亡。故以‘周惶忡惊惕’五字,合之‘怅恍’共七字,总以描写室中人新亡,单剩孤孤一身在室内,其心中忐忐忑忑光景如画。”所论颇能把握住诗人感情的律动。顺着这股感情之水的流淌,在上述八句之后接着又写出了“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这四句。比喻极为通俗,也有人认为这是潘岳“笔端繁冗,不能裁节”之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一),但若了解到这段姻缘长久的历史——早在潘岳十二岁时就已定了亲,结婚以后也已共同生活了二十多个年头,那么,也就不难体察到这两个通俗的比喻在感情的天平上所显示的分量了。
诗人就是这样以空间与时间互相平行的结构线索以及深情与浅语彼此统一的抒情艺术,成功地抒发了悼念亡妻的真挚、深切的感情。读罢这首诗,一个悲凄的诗人形象惨然地浮现在读者眼前。
潘岳之能写出流传千古的《悼亡诗》,自然是与他高度的艺术修养分不开的,但归根结底还在于他有着真情实感。潘岳生性重情,他不属于思辨型,而是情感型的人物,故能“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陆机《文赋》),“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刘勰《文心雕龙·物色》):因秋来而抒慨,写下了《秋兴赋》;见花落而伤情,抒发了“奈何兮繁华(花),朝荣兮夕毙”(见所作《朝菌赋》)。他对死别的伤痛,感受尤为强烈。他岳父家的人先后去世,“今九载兮一来,空馆阒其无人”(《怀旧赋》);自己家中也先后弟亡、妹折、子夭、妻逝。他在《怀旧赋》中说:“独郁结其谁语,聊缀思于斯文。”他的许多作品正是郁结之情的自然流露。在妻子死后不久,他心爱的金鹿姑娘又不幸去世,一向委婉抒情的他,竟然一反常态,喊出了“呜呼上天”(《金鹿哀辞》)的呼天抢地的声音来。对于结发妻子的长逝,他又怎能不深为动情呢?因而在写作上述《悼亡诗》第一首的同时,还写下了《哀永逝文》《悼亡赋》。初秋时又写下了第二首《悼亡诗》,到初冬妻子去世一周年时又写下了第三首《悼亡诗》。如果不是在下一年诗人自己遭遇杀身之祸,倒泻入他胸中的那一片感情的汪洋,想来还会无止息地流淌下去的。张溥在《潘黄门集》题辞中说潘岳的悼亡诗赋与《哀永逝文》“有古落叶哀蝉之叹”;刘熙载在《艺概》卷二《诗概》中进一步指出潘岳“悲而不壮”,也就是说,他的风格不属于阳刚的悲壮而属于阴柔的悲凄,都是深得其中三昧的说法。
最后,笔者还想指出一点,即潘岳不仅给我们留下了悼念亡妻的三首杰作,而且还因为这三首《悼亡诗》的成功,从此以后,“悼亡”不再是悼念死者的泛称而成了悼念亡妻的特指了。这是潘岳在悼念亡妻时无意中留给世人的一块纪念碑吧!
(陈志明)
【诗人名片】
潘岳(247—300),字安仁,中牟(今河南中牟东)人。少年时被乡里称为奇童。二十几岁才名已很大。他热心仕进,但不得意,惠帝时赵王司马伦辅政,他被赵王的亲信孙秀害死。潘岳长于写抒情的诗赋,尤其是哀吊文字被人称道。在他的五言诗中《顾内诗二首》和《悼亡诗三首》都因为感情真挚动人而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