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舍弟宗一原文
别舍弟宗一
柳宗元
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
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
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
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
别舍弟宗一句解
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
“残魂”,指屡受创伤的诗人自己。“越江”,当指柳江,柳州为百越之地。吴以梅认为:“(柳宗元)别其弟之作也。几番严命摧残,所以惊魂零落,今此离情,倍觉黯然。”(《唐诗贯注》卷十四)多次遭到坎坷命运打击的诗人,精神极其颓丧,现在又要无奈地与从弟在江边别离,更是神伤,两人相对唏嘘,不知此次一别,还有没有机会相见。
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
“六千里”,指柳州距离京城长安大约六千里,据载,“(柳州)去西京五千二百七十里”(《通典·州郡》十四),六千是举其整数。“十二年”,指从永贞元年(805)到元和十一年(816)。诗人离开京城,远去五六千里外的边城任职,已经度过了十二个难挨的春秋。此联具体抒写诗人当下的艰难境遇,六千里、十二年两个数字极写时空之久远,也使人感受到诗人蒙受的苦难之深重。“一身也而至于万死,去国也至于投荒,六千里也至于十二年,其魂有不零落者乎?”(清赵臣瑗《山满楼唐诗笺注》卷四)这种写法后来很多人都运用,如苏轼“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陆游“七千里外新闲客,十五年前旧史官”(《闲中偶题》)。但说到沉痛感人,还要首推柳诗这两句。
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
“桂岭”,在今广西贺县东北,这里是泛指柳州山岭;“瘴”,瘴气,指南方山林间湿热、能致病的空气。“洞庭”,代指楚地,是柳宗一将要前往之处。“桂岭句”是写“自己留柳”,“洞庭”句是写“弟之楚”(清沈德潜《唐诗别裁》卷十五)。此联明写柳州、楚地两处风物不同,实际上寄寓了诗人对自己处境的不平与对美好生活的渴望。柳州环境险恶,瘴疠来时,云呈墨色。楚地则气候宜人,宗一抵达时应该正值春尽夏来,洞庭湖波光潋滟,水面明净如天。两相对比,令诗人生出无限怅惘。
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
既然别离无法阻挡,诗人只能寄希望于来日重逢,他遥想今后相思的梦境中,兄弟二人一定会在荆郢间的迷蒙山水之中相逢。柳州、楚地相距千里之遥,相见不易,也只能于梦中一慰相思之情了。诗人不愿从弟在梦中南来桂岭,宁愿自己北上洞庭,既有为从弟考虑恐其受苦之意,又深深地寄寓了自己的欣羡之情:既然楚地风物佳美,那么自己就在梦中远渡荆郢,与兄弟相会在迷离的烟树中吧。
别舍弟宗一题解赏析
【题解】
这是诗人写给从弟柳宗一的送别之作,当作于元和十一年(816)春(据宋韩醇《诂训柳集》卷四十二、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四十二等)。当时宗一从柳州前往江陵。诗人知道这次分离可能就是生离死别,因此寄慨深沉,全诗写得悲壮苍劲,字字血泪。
【赏析】
这是一首悲愤而哀婉的送别诗,诗人将己身的愁苦情绪融入离别,开篇就极力刻写自己的痛苦已至极限,随后再加上离别之痛,其时惨淡悲凉的心境,可以想见。首联中种种情状,处处叠加,极言其黯然:“既曰残魂矣,又曰零落者,言余一身被斥,魂已惊断,零星散落,万万不堪再增苦恼,今又遭舍弟之别,双垂泪眼,故曰倍黯然也。”(清朱三锡《东岩草堂评订唐诗鼓吹》卷一)颔颈两联承续首联,先言己苦,再恨离别,“‘去国’,言其远;‘投荒’,言其久;‘云似墨’,言不可居;‘水如天’,言不得归。弟兄远别,后会无期,殊方异域,度日如年,真一字一泪也。”(同上)尾联则再进一步,将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想法托之于梦,希望与从弟相逢于荆郢烟树之间,这可以说是作者“望乡”情结的变相表达:只要能离开柳州向北,哪怕不能回到家乡,也远胜现在。清人赵臣瑗详细分析了诗人的这种心态:“瘴云如墨,春水如天,二境并举,美恶判然。今也弟固不堪伴兄,兄又不能就弟,其泪有不双垂者乎?一结趁势回抱,言只有梦中相见之一途而已。夫相思云者,兄既思弟,弟亦思兄也。今乃曰‘长在荆门郢树烟’,是但容兄之梦越洞庭而去,不愿弟之梦踰桂岭而来也。先生之不安于柳如是。”(《山满楼唐诗笺注》卷四)
现实如铁,梦想难圆,诗人的苦难遭遇令人扼腕叹息。但另一方面,诗穷而后工,诗人如果没有如此的苦痛经历,很可能也就不会有如此椎心泣血的佳作问世,正如清人吴昌祺所说:“子厚本工于诗,又经穷困,益为之助。柳州之贬,未始非幸也。”(《删定唐诗解》卷四十四)
【诗人名片】
柳宗元简介
柳宗元,字子厚,唐代著名的文学家和思想家。祖籍蒲州解县(今山西运城市解州镇),古代属河东郡,因此,柳宗元又被称为“柳河东”。
唐代宗大历八年(773),即安史之乱平定之后的第十年,柳宗元出生于长安。这时的唐朝已不复全盛时期的兴盛,各种社会矛盾日益突出,不可避免地走上了日渐衰朽之路。不过就当时而言,很多士人仍坚信唐朝会重振雄风,他们心中仍存有中兴的希望和信念,并竭尽全力地进行革新和救弊的努力,柳宗元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人物。
柳宗元的政治抱负与其家世有比较密切的关系。柳氏属于名门望族,早在北朝时,柳、薛、裴三族就被并称为“河东三著姓”。柳宗元自称:“柳族之分,在北为高。充于史氏,世相重侯。”(《故大理评事柳君墓志》)自柳宗元的八世祖起,柳家接连数代都任朝廷大吏。入唐后,柳家作为关陇集团的重要力量,与李氏皇族关系密切,仅高宗一朝,柳家子弟居官尚书省的就达二十余人。但是在武后主政期间,柳氏一族受到严重打击,到柳宗元时,家族已从高门大族衰落为一般的地主阶层。柳宗元对祖上的功业充满向往,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重振柳氏家族。
柳宗元的家庭是一个典型的书香门第,父亲柳镇在玄宗、德宗朝都曾做过官,品秩虽然不高,但很有风骨。在长期游宦过程中,柳镇对官场黑暗和底层民众生活有较深了解,写过不少富有正义感的诗文。柳镇虽然是个儒生,但并不迂腐,深知学、行兼顾的重要性。他人生态度积极,广交益友,他的品行和学识对柳宗元影响很大。柳宗元的母亲出身于著名的士族大姓范阳卢氏家族,她贤淑有识,文化素养很高,在操持家务之余,还亲自对柳宗元进行启蒙教育。柳镇长期在外为官,卢氏在家孝养老幼,饱经艰辛而无怨无悔,她的人格修养令柳宗元颇受教益。柳宗元九岁时,即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建中之乱爆发,这次割据战争使柳家饱受其苦,也使幼年柳宗元深刻认识到底层民众的苦难,对他以后的思想发展有重要影响。
柳宗元年少成名,十三岁时即写出《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颇受赞誉,被誉为“奇童”。唐德宗贞元九年(793),柳宗元中进士,时年二十一岁,与刘禹锡同科,他们后来结为好友。这时柳镇病逝于长安,柳宗元在守制期间到邠州(今陕西彬县)一位叔父处游历,在那里,他对唐朝西北地区的实际情况有了很深的了解。这段经历对他思想性格的成熟起了促进作用。
贞元十四年(798),柳宗元登博学宏词科,受命为集贤殿正字,从此走上仕宦之路。他秉承父祖的教训,志向远大,自称:“始仆之志学也,甚自尊大,颇慕古之大有为者。”(《答贡士元公瑾论仕进书》)在入仕之后,柳宗元将全部精力投入政治活动中,力图有所建树。三年后,他调补京兆府蓝田县尉,贞元十九年(803),又回朝任监察御史里行。这段时期,由于接触了很多政治黑暗、吏治腐败的实例,他改革时弊的愿望日益强烈,并结交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互相砥砺,形成一定的声势。在这个圈子里,柳宗元是很有锋芒的人物,“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韩愈《柳子厚墓志铭》)。
柳宗元与好友刘禹锡一起参加了力主革新的王叔文集团,并成为其中的主要人物,时称“二王、刘、柳”。贞元二十一年(805)正月,顺宗李诵即位,改元永贞。顺宗有志改革弊政,王叔文集团得以主政。柳宗元被提升为礼部员外郎,协同王叔文、王伾、刘禹锡等人,积极推行了一系列革新措施,如停罢“宫市”、取消苛捐杂税等。这次新政,史称“永贞革新”。“永贞革新”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因此受到宦官、藩镇和保守官僚的一致抵制和反对。同年八月,顺宗被迫“内禅”,太子李纯登基,即宪宗。“永贞革新”的骨干成员纷纷遭到贬逐,被流放远州,革新运动宣告失败。第二年,革新派领袖王叔文在贬所被赐死。
永贞元年九月,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十一月加贬永州(今属湖南)司马。刘禹锡、韦执谊、韩泰、陈谏、韩晔、凌准、程异等亦同时被贬为远州司马,史称“八司马”。对革新人士极为仇视的当权派并未罢手,他们挑唆唐宪宗下诏,称即使遇到恩赦,八司马也“不在量移之限”(《旧唐书·宪宗本纪》)。对柳宗元等人来说,这是个极其残酷的打击,他们带着绝望的情绪分赴边地。
永贞元年冬,柳宗元奉母抵达永州贬所。当地环境艰苦,气候恶劣,半年后,其母卢氏即因病辞世。柳宗元在永州度过了十年时间。在此期间,他深入了解下层民众疾苦,饱览永州奇山异水,写下诸多诗文名篇。“永州八记”、《三戒》、《段太尉逸事状》、《贞符》、《非国语》、《天说》、《天对》、《捕蛇者说》、《溪居》、《渔翁》、《江雪》等作品均为此时所作。贬居永州时期,柳宗元独处一隅,知交零落,苦闷彷徨又无计可施,昔日的志向与抱负更是无从谈起,正所谓“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冉溪》)。再加上环境艰苦,水土不服,他的身心健康受到极大损伤,以至于“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神志荒耗,前后遗忘”(《寄许京兆孟容书》),“每闻人大言,则蹶气震怖,抚心按胆,不能自止”(《与杨京兆凭书》)。
宪宗元和十年(815)春,柳宗元奉召回到京师。三月,又远迁为柳州(今属广西)刺史。官职虽然略有提升,任所却更加僻远,名为升迁,实为流放。柳州自然环境恶劣,“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蒲萄”(《寄韦珩》)、“桂岭瘴来云似墨”(《别舍弟宗一》)、“异服殊音不可亲”(《柳州峒氓》),柳宗元到此如入异域荒城,心中十分失落。但他在慨叹自己的不幸之余,并未放弃自己的职责,他在柳州积极施政,兴利除弊,发展生产,开办学校,释放奴婢,政绩卓著,受到当地百姓的爱戴。
在柳州期间,柳宗元的情绪始终比较低落。这次流放远州,使他清楚地意识到,已经完全失去了东山再起的希望。在他这个时期所写的诗文中,往往可见其雄心不再后的颓放,“只因长作龙城守,剩种庭前木槲花”(《种木槲花》),“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这样的诗句比比皆是。这种郁结的心情使他的健康情况日益恶化。在柳州期间,柳宗元写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文,如《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别舍弟宗一》、《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等。
元和十四年(819),朝廷大赦,经宰相裴度说情,宪宗同意召回柳宗元。然而诏书未到柳州,柳宗元已经病殁,时年四十七岁。当地居民在罗池建庙纪念他。现在广西柳州市的柳侯公园内,还有柳宗元衣冠冢。
对柳宗元来说,贬谪永、柳二州,在政治上当然是极度失意,但另一方面,却又使他在文学上获得了巨大成就。宋代欧阳修分析说:“至于失志之人,穷居隐约,苦心危虑,而极于精思,与其所感激发愤,惟无所施于世者,皆一寓于文辞。故曰,穷者之言易工也。如唐之刘、柳,无称于事业;而姚、宋不见于文章。”(《欧阳文忠公文集》卷四十四《薛简肃公文集序》)柳宗元在文学上的成就相当突出,他在诗歌、辞赋、散文、游记、寓言、小说、论说文以及文学理论诸方面,都成果斐然。
柳宗元的诗歌现存一百六十余首,在唐代诗人中,他属于创作数量较少的一位。但柳诗中不乏传世之作。很多人认为柳宗元的文胜过诗,但他诗歌的魅力也是不容忽视的。前人评论柳诗,大多认为他继承陶渊明传统,如宋代苏轼曾这样评价:“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东坡题跋·评韩柳诗》)杨万里也说:“五言古诗句雅淡而味深长者,陶渊明、柳子厚也。”(《诚斋诗话》)但陶、柳二人生活际遇、思想性格均有很大差别,仔细品味两人的诗风,实际上也还是有所不同:陶诗自然淡泊、平和旷远,而柳诗则于清丽之中包蕴着忧怨峻峭。
柳宗元矢志于政治革新,却连遭贬谪,政治上的失意使他的精神处于巨大的痛苦之中。在他的诗歌中,几乎处处可见抑郁、悲愤、怨怒和挣扎的痕迹。独特的生活经历和丰富的思想感情,使柳宗元在前人艺术经验的基础上,别开生面,创造出自己的艺术风格,被后人称为“柳子厚体”。他的诗歌格调简淡质朴,情感沉厚丰富,最突出的艺术特征是清峻委曲,这一点在山水诗中体现得尤为明显。现存柳诗绝大部分是诗人贬谪永州以后的作品,题材广泛,众体兼备,叙事、咏史、寓言、山水、抒情等体裁各具特色。
除诗歌之外,柳宗元在其他文学体裁上也有很高成就,他的辞赋继承和发扬了屈原的传统,《沧浪诗话》的作者宋代严羽认为“唐人惟子厚深得骚学”。柳宗元的散文与韩愈齐名,二人与宋代欧阳修、苏轼等人并称为“唐宋八大家”。柳宗元还和韩愈一起在中唐文坛上发起了一场古文运动,提出了“文道合一”、“不平则鸣”、“务去陈言”、“辞必己出”等一系列创作主张,对后世影响很大。柳宗元的“永州八记”是古代山水游记的代表作品之一。他还写过一些脍炙人口的寓言故事,如《黔之驴》、《永某氏之鼠》等。这些寓言讽刺现实,形象生动,篇幅短小而波澜起伏,已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柳宗元的论说文笔锋犀利,论证精确,《封建论》、《断刑论》、《晋文公问守原议》、《桐叶封弟辨》等为其代表作,《封建论》被晚清林纾誉为“古今至文,直与《过秦》抗席”(《韩柳文研究法》)。
除文学成就之外,柳宗元又是一位著名的思想家。他有自己明确的哲学主张,提倡“元气自然论”,认为万物的变化都是由于元气的运动。他还提出“天人不相预”的观点,认为人事祸福、社会治乱与自然现象并没有直接的对应关系。他认为社会发展有其自身的客观必然趋势,这种“势”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从而否定“天命论”。柳宗元的政治思想也是比较进步的,他反对世袭特权,反对藩镇割据,在《封建论》中肯定郡县制,在《晋文公问守原议》中反对宦官干政。
柳宗元的思想以儒家为主,兼容诸家。他推崇“尧、舜、孔子之道”,“好求尧、舜、孔子之志,唯恐不得”(《送娄图南秀才游淮南将入道序》),自称“勤勤勉励,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寄许京兆孟容书》)。他认为儒家的五经是“取道之原”(《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也就是说,儒道是根本。但他也并不排斥先秦诸子,认为老子、杨朱、墨子、韩非、刑名、纵横等诸子百家,与儒学并不对立,都“与孔子同道”,应该“通而同之,搜择融液”,使之合于“圣人之道”(《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柳宗元与韩愈在很多方面意见是一致的,但他并不像韩愈那样排佛。他精通佛学,认为佛学与儒学有相合之处,“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送僧浩初序》)。
在中国历史上,柳宗元以他积极进取的精神、深邃广博的思想、清峭凝练的文风,卓然屹立于文化名人之林。他一身兼具政治家的才干、哲学家的思想和文学家的情怀。他一直以政治追求为目标,最终却以文学和哲学成就闻名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