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行原文
公子行
刘希夷
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
马声回合青云外,人影动摇绿波里。
绿波荡漾玉为砂,青云离披锦作霞。
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
此日遨游邀美女,此时歌舞入娼家。
娼家美女郁金香,飞来飞去公子傍。
的的珠帘白日映,娥娥玉颜红粉妆。
花际徘徊双蛱蝶,池边顾步两鸳鸯。
倾国倾城汉武帝,为云为雨楚襄王。
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
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
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
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
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公子行赏析
这是一首春歌。诗中用轻倩的笔调,描绘了一幅游戏人生的图画。时间:七世纪中叶的一个春天。地点:唐朝的东都洛阳。人物:公子哥儿和艺伎。都城诗中例行的恋爱公事,在这个富于天才的诗人笔下表现得很有特色,从而使人赏心悦目。然而,除闻一多独具慧眼地表示欣赏外,近世研究者很少论及。其实它不该受到这样的冷落。
“天津桥”在洛阳西南洛水上,是唐人春游最繁华的景点之一。李白《古风》其二十八写道:“天津三月时,千门桃与李。朝为断肠花,暮逐东流水。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新人非旧人,年年桥上游。”刘希夷此诗也从天津桥写起,诚非偶然。天津桥下洛水是清澈的,春来尤其碧绿可爱,明媚的晴朝,能看到“津桥春水映红霞”(唐雍陶《天津桥春望》)的景色。诗中“阳春水”的铸辞,可启人遐想。与“天津桥下阳春水”对举的,是“天津桥上繁华子”,“繁华子”,即纨绔公子——青春年少的人。
以下略写马嘶入云以见兴致后,便巧妙地将春水与少年,糅合于倒影的描写:“人影动摇绿波里。”意象飘逸,有镜花水月之妙。这种梦幻般的色彩,于诗中所写的快乐短暂的人生,适有点染之功。紧接着写水中或岸上的砂,和倒映水中的云霞,作为人影的陪衬。辞藻华丽,分别融合或活用了“始镜底以如玉,终积岸而成沙”(南朝宋谢灵运《长谿赋》)的赋句和“文似云霞”(东晋王嘉《拾遗记》)的文句,又以顶真的辞格衔接上文,意象、词采、声韵兼美。这段关于东都之春的描绘,最后落到宫门内外的碧树与春花。南朝梁简文帝诗道:“桃含可怜紫,柳发断肠青。”(《春日诗》)诗人因以用之,以赞叹不绝于口的排比句式,写道:“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伤心”“断肠”的措辞固然来自好景不长,以及与杨柳、桃李有关的其他联想(如离别、艳色、脆柔等)。但诗人连呼可爱(可怜),又似乎是喜极过情之辞。或者,他此刻“已从美的暂促性中认识了玄学家所谓的‘永恒’——一个最缥缈,又最实在,令人惊喜,又令人震怖的存在”(闻一多《唐诗杂论》)。这种富于柔情的彻悟和动人春色本身,都能撩起无限绮思。
春游意兴已足,公子将归何处:“此日遨游邀美女,此时歌舞入娼家。”诗人就这样将人间的艳遇,安排在自然界春意的展示后写,构思是巧妙的,效果是双重的。那“飞来飞去公子傍”的是“郁金香”还是“歌舞”呢?语妙兼关。满堂氛氲,舞姿妙曼,公子必已心醉目迷了。诗人这时用两句分写华堂景物,美人形容:“的的(明亮)珠帘白日映,娥娥(美好)玉颜红粉妆。”闲中着色,有助于表现歌筵的欢乐。情爱,作为歌舞娱乐的一种动机,此刻便适时地萌发了:“花际徘徊双蛱蝶,池边顾步两鸳鸯。”在这精巧的景色穿插中,包含着这样的构思:成双作对的昆虫水鸟,能够促使恋人迅速效仿。“蛱蝶”“鸳鸯”为情欲蒙上了一层生物学的面纱。“倾国倾城”“为云为雨”两句,更是露骨地暗示着情欲的放纵了。这两个措辞直接出自汉武帝李夫人、楚王神女的故事传说,不免有太狂太俗的感觉。而施诸娼家场合,又以其本色而可喜。这种癫狂,乃是都城诗里常有的内容,如卢照邻《长安古意》“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一节,便彼此彼此。而闻一多对卢照邻诗的批评:“颠狂中有战栗,堕落中有灵性”(《宫体诗的自赎》),也可移用于此诗。
寻欢作乐的场面结束得恰到好处。“古来容光人所羡”以下,诗人将笔墨集中在热恋双方的山盟海誓上,开出了一番新的境界。前四句是公子声口,“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真不愧为最动人的情语。它的灵感固然是从张衡《同声歌》借贷来的,但“思为莞蒻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原是女性口吻,到陶潜《闲情赋》“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等句,变为男性谦卑口吻,便是一个创造。不过一连十愿,不便记诵。此诗则既沿陶诗作男性口吻,又如张作只写两愿。“愿为明镜分娇面”的着想尤妙不可言。不言“观”娇面,实已包含化镜观面的献身意味,又兼有“分”享女方对美的自我陶醉之意,尽兴表达了爱的情愫。故仍有后出转精之感。“与君相向转相亲”六句是艺妓的答辞,概括起来八个字:永远相爱,同生共死。
梁代王僧孺诗云:“妾意在寒松,君心逐朝槿。”(《为何库部旧姬拟蘼芜之句》)意在怨男方之恋情如木槿,朝花暮落,不若己心如松树耐寒持久。此反用其意作“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末二句意谓在生愿结百年之好,死后也愿同化北邙(“邙”,山名,坟地)飞尘。意只平常,却说得惊天动地。“百年——千秋——万古”,造成不期然而然的递进,更增加了夸饰的色彩。以上对话,哪几句属哪个人所说,没有明确标出,然而问答口吻及双方情态如见。清沈德潜评此节为“公子惑于声色而娼家以诳语答之”(《唐诗别裁集》),说诗旨在讥“惑”,恐非作者本意。像刘希夷这样“美姿容,好谈笑”(元文辛房《唐才子传》),多愁善感,不拘常检,英年折寿的纯情诗人,对他笔下及春行乐的人物,很难说有多少讽刺。恰恰相反,倒是同情欣赏的成分居多,顶多是“劝百而讽一”吧。不过,沈氏说娼家答语为“诳”,倒是蛮不错的。世间热恋中男女吐属大半近“诳”,即未必理智。但这里还有另一面,为沈氏所忽略,那就是“痴”。在齐梁宫体诗中,就听不见这种男女痴情话。“痴”则近于真,与“诳”适成对立因素。此即所谓堕落中的灵性了。
如果与《长安古意》比较,《公子行》显然没有那样恣肆汗漫。它却别有一种倩丽风流,令读者感觉愉悦轻快。作为初唐七古,这两首诗在形式上的共同特征是对仗工丽,上下蝉联。而此诗在对叠律的运用上,穷极变化,尤有特色。诗中使用最多的是同纽的排比句式,一般用于段落的起结处(如“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到“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为起讫,系写景;“此日遨游邀美女,此时歌舞入娼家”则另起一段),及对话中(“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形成一种特殊的提顿,又造成重复中求变化,和一气贯注的韵调。此外,各种带有复叠的对仗句子逐步可见。再就是顶真格(如第四、五句衔接)和前分后总格(“美女”“娼家”分合的三句)的使用。凡此均有助于全诗形成一种明珠走盘的音情,为这首春歌增添了不少风姿。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