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寄北原文
夜雨寄北
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注释】
①巴山:三巴统称巴山,这里应指巴东。
②何当:犹言何时。
【译文】
你问我何时回去,我无法定下日期,巴山绵绵的秋雨涨满了湖池。何时我们才能相倚在西窗前,剪着一朵朵美丽的烛花,向你倾吐我在那巴山秋雨的夜晚对你无限的思念?
夜雨寄北赏析
【赏析1】
此诗是诗人在巴山写给北方妻子的。
首句点明此诗为回答妻子来信而作:您问我何时归去,我还不知归期。第二句则点明诗人写此诗的时、地:正是秋天,巴山中夜雨纷纷,涨满了河流湖池。第三四两句预想归去之后的情景:几时能同妻子在西窗之前剪着烛花,倾诉自己滞留巴山时对妻子的一片思念之情。此诗朴实无华,在李商隐诗集中是比较少见的,可谓清新隽永,别有风情,令人回味无穷。
【赏析2】
这首诗的诗题,一作《夜雨寄内》。“寄内”是写给妻子的,“寄北”则是写给北方某人,可以是妻子,也可以是一位密友。当然,作写给妻子的诗读,比较自然。
这首诗最大特点就是它的重复和回环,第一是首句的“君问归期未有期”,作一问一答的语气,“期”字重复。七言诗句的这种重复,能够构成一种唱叹的音情,读来有回肠荡气的感觉,与诗句表达的内容,即一方深情追问,一方却不能予以肯定答复的苦恼心情,是非常吻合的。
第二是全诗中“巴山夜雨”的重复,“巴山夜雨涨秋池”和“却话巴山夜雨”时,一是此夜中孤独的情景,一是他日重逢回忆此夜的情景,这一重复尤其耐人寻味。在前人诗中,就同一时刻,写不同空间的相思,如“料得闺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或就写同一空间,写不同时间的相思,如“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崔护《都城南庄》),为数甚多。而像此诗这样,写不同时间、不同空间中的回环往复的相思,还是一种全新的意境。这是作者的创举。
同一时代的刘皂《渡桑干》云:“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诗写羁旅情怀,亦将时间上的前与后,空间上的此与彼相交错,与李商隐这首诗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两首诗的最值得注意的共同之处,乃在于诗人在不同的境况中独立发现了一个心理上的怪圈,这就是人生在趋新之后会产生恋旧的心理,所谓执热愿凉,又使这种人生况味得到各具特色的表现。
《渡桑干》写从咸阳来并州,日夜忆咸阳;从并州至桑干,又日夜忆并州。《夜雨寄北》则从巴山夜雨,忆西窗剪烛;又从想象中来日的西窗剪烛,复忆巴山夜雨,由于后一个情境是虚拟的,与《渡桑干》相比,尤有扑朔迷离之妙。
(周啸天)
【赏析3】
宣宗大中二年(848),李商隐曾在四川东部住过。其时,他的妻子王氏留在长安。这首诗就是他收到王氏来信后回答她的。夜雨,点明作诗的时间。北,指位于巴山之北的长安。寄北,即寄给住在北方的人,以北作为住在北方的人的代词。
起句从妻子来信说起,信中当然还说了许多其他的事,但重点却在于“问归期”。这就突出了妻子对于丈夫的怀念(从作者写的其他怀念王氏的诗篇,特别是王氏死后悼念她的诗篇看来,他们夫妻的感情是很好的)。而现在要告诉她的,当然也有许多其他的事,但重点却在于“归期未有期”。诗人这时正离开了桂林郑亚的幕府,留滞东川,一时没有适当工作,如何能够就回去呢?所以这“未有期”三字,包含了多少宦途失意,羁旅穷愁,有家归不得的抑郁难堪之情在内,然而写得很平淡。这当然是为了减轻妻子精神上的负担。次句忽然宕开,完全描写作诗时当前景色。巴山之畔,旅舍独居,已到摇落的秋天,又遭连绵的夜雨。秋雨不停,秋池已涨。遥夜难眠,孤灯听雨,客怀离绪,不问可知。所以这一句虽是写景,而实质上是借写萧瑟之景以抒离索之情,与上句是连非断。
但光是不提自己的客况和离情,还是不足以安慰“问归期”的妻子的,所以后半就由今天的离别和悲哀,写到盼望他日的会合和欢乐。何当,即何时。什么时候能和你在家中的西窗之下,剪烛夜谈,拿我现在的处境作话题呢?那就好了。在这里,诗人写出了自己的盼望,也代妻子写出了她共有的盼望。生活经验告诉我们,凡是已经摆脱了使自己感到寂寞、苦恼或抑郁的环境以及由之产生的这些心情之后,事过境迁,回忆起来,往往既是悲哀又是愉快的,或者说,是一种掺和着悲哀的愉快。一方面,在回忆中,不能不想起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一切,而另一方面,则那些终究是属于过去的了,现在的愉快才是主要的。李商隐的这首诗,正是极其深刻地体会了,表现了这种情景。
这首诗的艺术构思极富特色。任何文学作品,不可能不涉及时间和空间。精确而形象地描摹生活中的空间与时间及其相关变化,则是作家们所必须拥有的手段。但在七绝诗中,由于篇幅的限制,往往是就一时而写空间之殊异,就一地而写时间之变迁,来塑造主人公的形象,刻画他的心情。至于将空间与时间的变化交织起来,以更其复杂错综的地点时间来布局的,却很少见。此诗先写今夜分居巴山之自己与长安之妻子,写自己念长安、妻子念巴山;后写想象中他日两人同在长安,共话巴山夜雨时自己的生活,既写出了空间之殊异,又写出了时间之变迁;更重要的和主要的,还从空间时间的相关变化中写出了人的悲欢离合。这就别开生面,更其丰富地展示了今日彼此相思之意。
用这种别开生面的、富有特色的构思写的七绝并不多见。就我们所读过的来说,则前于李商隐的刘皂,后于李商隐的王安石,也曾经使用这种结构方式写出过成功的作品。
刘皂《旅次朔方》: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在许多诗集中,这首诗都归在贾岛名下,其实是错误的。因为贾岛是范阳(今北京市大兴县)人,不是咸阳(今陕西省咸阳市)人,而在贾岛自己的作品以及有关这位诗人生平的文献中,从无他在并州(今山西省太原市)作客十年的记载。又此诗风格沉郁,与贾诗之以清奇僻苦见长者很不相类。《元和御览诗集》认为它出于贞元间诗人刘皂之手。虽然今天对刘皂的生平也不详知,但元和与贞元时代相接,《元和御览诗集》的记载应当是可信的。因此,我们定其为刘作。
诗的前半写久客并州的思乡之情。十年是一个很久的时间,十年积累起乡愁,对于旅人来说,显然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所以每天每夜,无时无刻不想回去。佚名《杂诗》云:“浙江轻浪去悠悠,望海楼吹望海愁。莫怪乡心随魄断,十年为客在他州。”虽地理上有西北与东南之异,但情绪相同,可以互证。后半写久客回乡的中途所感。桑乾河在今河北、山西境内。诗人由河北返回陕西,取道桑乾流域。无端,即没来由。更渡,即再渡。这“无端更渡”四字,乃是关键,要细细体会。十年以前,初渡桑乾,远赴并州,是为的什么呢?诗中没有说。而十年以后,更渡桑乾,回到家乡,又是为的什么呢?诗中说了,说是没来由,也就是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果真如此吗?不过是极其含蓄地流露出当初为了博取功名,图谋出路,只好千里迢迢,跑到并州作客,而十年过去,一事无成,终于仍然不得不返回咸阳家乡这种极其抑郁难堪之情罢了。但是,出乎诗人意外的是,过去只感到十年的怀乡之情,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而万万没有想到,由于在并州住了十年,在这久客之中,又不知不觉地对并州也同样有了感情。事实上,它在自己的心中,已经成为第二故乡,所以当再渡桑乾,而回头望着东边愈去愈远的并州的时候,另外一种思乡情绪,即怀念并州的情绪,竟然出人意外地、强烈地涌上心头,从而形成了另外一个沉重的精神负担。前一矛盾本来似乎是惟一的,而“无端更渡”以后,后一矛盾就突了出来。这时,作者和读者才同样感到,“忆咸阳”不仅不是惟一的矛盾,而且“忆咸阳”和“望并州”在作者心里,究竟哪一边更有分量,也难于断言了。
以空间上的并州与咸阳和时间上的过去与将来交织在一处,而又以桑乾河畔中途所感穿插其中,互相映衬,宛转关情。每一个有久客还乡的生活经验的人,读到这首诗,请想一想吧,难道自己不曾有过这种非常微妙同时又非常真实的心情吗?
王安石《州桥》:
州桥踏月想山椒,回首哀湍未觉遥。
今夜重闻旧呜咽,却看山月话州桥。
这是作者晚年退居金陵回念开封(又称汴京,今河南省开封市)旧游而作。前两句写昔日在开封赏月,忆及金陵。州桥是开封城中汴河上的一座桥。山椒,山顶,这里指距作者在金陵住宅不远的锺山(今名紫金山)。过去在州桥之上,踏着月光散步的时候,想到披上了一层银白月光的锺山,想到在山畔发出凄切的声音急速地流过的溪声(湍,急流),似乎近在耳际目前,并不遥远。后两句写今日在金陵赏月,忆及开封。过去那如在耳际的凄切而急速的溪声,今晚又听到了,并且是真实的而非想象的。同时,也在玩赏明月,然而却不是想山椒,而是话州桥,即身在金陵而将开封生活当作话题了。只言时地之不同,而人事变迁,不言而喻。
这首诗也是以空间与时间交织布局。但李商隐一首是由现在的巴山想到将来的长安,刘皂一首是由现在的桑乾想到过去的并州,同时也想到将来的咸阳,这一首则只是由现在的金陵想到过去的开封;又李诗及此诗都以景物点染,而刘诗侧重写情。这都是同中之异。
【赏析4】
这是一首抒情诗。诗题又作《夜雨寄内》,“内”就是“内人”,也就是妻子。但有人考证,以为本诗是大中五年(851年)七月至九月间,诗人入东川节度使柳中郢梓州幕府时所作。当时其妻王氏已殁(王氏殁于大中五年夏秋间)。因此本诗应是寄给长安友人。今传李诗各本均作《夜雨寄北》,“北”就是北方的人,可以指妻子,也可以指朋友。从诗的内容看,按“寄内”理解,似乎更合适一些。其实,诗人入梓幕,与其妻仙逝,均在大中五年夏秋之际,即使王氏仙逝居先,诗人诗作在后,当时交通阻塞、信息不灵,也是完全可能的。即使是诗人得到了妻子去世的消息,本诗作追忆解,也未尝不可。
前两句,诗人以问答和对眼前环境的描写,阐发了孤寂的情怀和对妻子深深的怀念之情。首句一问一答,将无法摆脱的矛盾陈列出来,起伏有致,极富表现力。羁旅之愁与不得归之苦,两相对立,已跃然纸上,为全篇营造出悲怆沉痛的氛围,奠定了哀伤的基调。次句“巴山夜雨涨秋池”,看似写眼前景,实际包含了无尽的相思情。诗人将心中那绵绵羁旅愁、无尽相思苦与夜雨交织在一起,将归期而未有期的沉痛情绪渲染得更加充分。诗人独自一人寄居在他乡,夜雨淅淅沥沥,此情此景本身就惹人伤感。再加上涨满秋池这一精细而又富于实感的景象,让人感觉诗人内心无法摆脱的愁思,似乎也弥漫于巴山蜀水之间了。
后两句,诗人从眼前景生发开去,驰骋想象,另辟新境,写出了团聚时的幸福景象。“共剪西窗烛”化用杜甫《羌村三首》中“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的诗意。前句着“何当”二字,意思是说“什么时候才能够”,与开篇的“未有期”相呼应,诗人心中热切的盼望与难以料定的惆怅融合在一起,更见浓情。来日相聚时,同在西屋的窗下窃窃私语,情深意长,彻夜不眠,以致蜡烛结出了蕊花。两个人一起剪去蕊花,仍有叙不完的离情,言不尽的喜悦。于是,诗人想象中的乐,自然更反衬出今夜的苦;而诗人今夜的苦又成了剪烛夜话的谈资,增添了重聚时的乐。
这首诗是诗人即兴而作,表现出其内心刹那间的情感变化。全诗语浅情深,曲折而含蓄,在遣词造句上无一丝矫揉造作之气,充分体现了李商隐诗的另一面:质朴自然而又“寄托深而措辞婉”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