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原文
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
李清照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马多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鬼神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
夏为殷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张说当时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
苑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甕峰,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注释】
张说为姚崇所卖事,见郑处诲《明皇杂录》:姚崇病危时,令其子以宝带重器致于张说,请为崇作碑文。并嘱其子:文成后即刻石,防说重改。张说碑文中对姚崇功业大加赞扬,崇子即刻于石。后数日,张说果使人索文,“以为词未周密,欲重为删改。”崇子即以石碑示之,并谓已奏御。使者复命,张说“悔恨拊膺”,说:“死姚崇犹能生算张说,吾今知才之不及也远矣!”
《明皇杂录·补遗》载,高力士被贬于巫州,山谷多荠而人不食,力士感之,因为诗寄意:“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终不改。”
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赏析
在李清照留存的为数不多的诗、词、文、赋中,词为婉约之宗,已成定论。诗、文、赋亦淋漓曲折,文采风流,虽断简残篇,均不同凡响。几首咏史诗无论月旦人物,评议兴废,都表现了超出时辈的卓越才识。如赞项羽“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夏日绝句》)只四句短诗,写出了这位失败英雄的凛然可敬的气概。可称之为太史公之后又一曲对项羽的赞歌。这首诗不仅在当时是对南渡君臣的鞭挞,有强烈的现实意义,也激励后人,不可以忍辱偷生。咏史诗写得如此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岂是等闲悼古伤今之作可比?她这两首诗也可以称得上是咏史诗的杰作。
安史乱后,诗人元结于上元二年(761)有感于两京收复,玄宗、肃宗重返长安,大唐帝国再庆中兴,写了一首《大唐中兴颂》,后由大书法家颜真卿书写,大历六年(771)刻于浯溪(今湖南祁阳境)石崖之上,又称《浯溪中兴颂》,俗称《磨崖碑》。是一首四言的赞体颂诗,颂扬“天将昌唐”,“宗庙再安,二圣重欢。”自唐以来,对此碑题咏甚多。据说“自黄庭坚、张耒两大篇之后,宋人多认为绝唱难继的了。”张耒是苏轼门下士之一,比李清照年辈略早,她这时却和了张耒(文潜)两首,表示了自己的见解。既然石上题咏繁多,为什么独独要和张文潜,而且一和两首,值得探究一番。张耒的《读中兴颂碑》的全文是:
“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金戈铁马从西来,郭公凛凛英雄才。举旗为风偃为雨,洒扫九庙无尘埃。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师笔下蛟龙字。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磨苍崖。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百年废兴增感慨,当时数子今安在?君不见荒凉浯水弃不收,时有游人打碑卖。”如果说元结的《大唐中兴颂》是一首颂歌,那么张耒的这首诗就是颂歌的颂歌。和张耒的见解不同,李清照不把酿成安史之乱的罪责归之于杨贵妃,而是着重批判了唐玄宗,历述他荒淫逸乐、骄盈自满之罪。张诗中的“万里君王蜀中老”,同情玄宗,李诗则写他“酒肉堆中不知老”,把玄宗写得昏庸可憎。“为何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马多死”,“健儿猛将安眠死”,作为一国君主,竟使国家解除了武装,丧失了战斗力,还麻木不仁,自骄自满,要把“开元”两个大字刊上华山的高峰之巅,以为太平盛世会亿万斯年长久下去。她批判了唐玄宗又转而为他哀叹:时移势转,乃受制于奸人,被他儿子(肃宗)的张后和宦官李辅国强迁于西内。这对以孝治天下的唐朝岂非绝大讽刺?元结诗中的“盛德大业”和“二圣重欢”也不过是官样文章,“二圣”不是都被害于奸人之手吗?故云“奸人心丑深如崖”。这样虚弱的中兴,竟也值得磨崖刻石加以称颂,所以不客气地说“真陋哉”。她并不怪元结,说元结为假象所蔽如张说上姚崇的当一样,张说给姚崇的神道碑上过誉了姚崇;元结对“中兴”的颂扬恐怕也过分了。按磨崖碑刻于大历六年,其时玄宗、肃宗均已死去,张后、李辅国也已败露死,颂词仍然夸饰“中兴”,对负国奸雄只字不提,而事过二三百年,已经改朝换代,张耒还照着元结的老调子再唱一次颂歌,就不应该了。何况在张耒之前,黄庭坚所写的《书磨崖碑后》中已有“内向张后色可否?外向李父颐指挥。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等语,尖锐地指明“二圣”的可怜处境,哪里谈得上“二圣重欢”?
在这两首咏史诗中,李清照笔锋横扫,不但批判了玄宗的荒淫奢侈,肃宗的庸弱无能,张后的擅权,李辅国的奸丑,元结的虚饰以及高力士被流巫州后的愚黯,只会写诗吟唱“长安春荠作斤卖”,不敢再提朝廷大事,笔下不留丝毫余地,沈曾植评她“才锋太露”(《菌阁琐谈》),恐是中肯的话。
安史乱后,玄宗与六军西行,行次马嵬,发生兵变,杨氏家族被诛,玄宗始保平安。对杨贵妃来说,这个惩罚是不公平的,难道应该让她来承担国家治乱的责任?唐人对此已有不同看法。当唐僖宗再次逃亡西蜀时,罗隐写诗就说:“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帝幸蜀》)罗隐的诗不是故作翻案文章,李清照的诗也是根据史实说话,何必愤愤然说杨贵妃的血是“妖血”?李清照偏说她们姊妹都是“天才”,是能歌善舞的天才。所以,平心而论,李清照这两首诗的议论看似激烈、苛刻,实际上却抉出了安史之变的根本原因,史识高于张耒之上。两诗气势跌宕,形象生动,忽而写玄宗昏聩自满之可憎,忽而又惋惜他英雄末路受制于奸人之可哀。自然也不抹煞他的功绩:“五十年功如电扫”,玄宗对缔造盛世也是有功的。为这位风流帝王作了一个诗的史论,全诗痛快淋漓,毫无衰飒之气。
易安居士有此卓识,来自长期对史籍的苦心钻研。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亲自经历了比安史之乱更险恶的靖康之难,备尝南渡流离之苦。徽、钦二帝宫中并没有杨贵妃这样的人物,竟被俘往金国。生当靖康之后,应该怎样来总结历史经验?这不能不引起她的深思。这两首诗的立意与《夏日绝句》相同,都在激励南渡人物奋发图强,尤其是皇帝、宰相负国家重任者,不能委弃自己的责任,其用心可谓苦矣。
易安居士才华横溢,她不仅在艺术上是一位有独创风格的词家,也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史论家。据说她还兼善书法、绘事。封建社会限制了她的才能的发挥。尽管如此,以现存的作品而言,足使她和大家并列而毫无逊色。
(乔象钟)
【作者】
李清照:(1084—约1151)自号易安居士,齐州章丘(今属山东)人。李格非女,赵明诚妻。幼有才藻,为晁补之所称赏。早年生活优裕,与明诚搜集书画金石甚多。金兵入据中原,流寓南方,明诚病卒,境遇孤苦。其词清丽婉约,颇具情致。诗作留存不多。著作已佚,后人辑有《漱玉词》。今人辑有《李清照集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