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陈章甫原文
送陈章甫
李颀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
陈侯立身何坦荡,虬须虎眉仍大颡。
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
东门酤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鸿毛。
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
长河浪头连天黑,津口停舟渡不得。
郑国游人未及家,洛阳行子空叹息。
闻道故林相识多,罢官昨日今如何?
送陈章甫赏析
尽管我们知道,离别就意味着山水迢递、意味着世事茫茫,但是当离别来临,我们也只能无奈地面对,谁也不能让时光倒回、让昔日重来。该去的终究要去,萋萋芳草,总要凋残;皑皑白雪,总要消融。聚散离合,本来就是人生的必经之路。
转身而去,两处天涯。此情此景,任谁都会悲伤。所以,在离别的情节里,有过长亭古道,有过西风斜阳;有过折柳相赠,有过红豆相酬;有过执手相看,有过儿女沾巾。于是,我们以为,离别就是无语凝噎、泪下潇湘。其实,离别可以简单到只是挥手告别,甚至不需要太多言语、太多表情。
初夏,天高云淡,麦黄草绿。那场波澜不惊的离别,就在这个寻常的日子悄然上演。他们都知道,此后的人间山水相隔,音书难递,但是他们只是默然走到分别的渡口,没有长亭短亭,没有泪湿青衫。但是,他们之间的情谊却分明就在那里,无可比拟。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即使面对离别,也可以云淡风轻。他们知道,情就在心里,纵然是天南地北,仍旧不增不减。所以,离别来得那样简单。
记忆中的离别,总与断岸垂杨、晓风残月有关。这个花草葳蕤、树木葱茏的季节,真不适合离别。可是,离别还是不可逆转地经过那片麦田、经过那片草树。我们能找来解释这场莫名离别的,恐怕只有世事无常。就像我们无法阻止年华老去一样,我们也经常无法阻止离别上演。花开了总要谢,月圆了总要缺,谁也没有办法。
陈章甫是个很有学问的人,长期隐居嵩山。他曾经参加科举及第,但因为没有登记户籍,吏部不予录用。后来,经他上书力争,吏部无可辩驳,特为其请示执政,破例录用。此事受到天下读书人的盛赞,使他名扬天下。不过,他的仕途并不通达,因为厌恶官场争名夺利的风气,他经常住在寺院郊外,与山野草木为邻。
他对官场彻底厌倦后,就决定罢官回乡,于是就有了这场送别。在李颀眼中,陈章甫胸怀坦荡,满腹经纶。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从不会见风使舵、随波逐流。尽管身在官场,却总是那副自在飘逸的模样。想必,对所有那些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丑恶嘴脸,他都深恶痛绝。在他心中,始终保持着最初的纯净。所以,李颀对他才会如此赞赏。
尽管我们所见的尘世间,有太多随波浮沉的庸人,但是仔细看去,却还是可以在某些角落看到几个与众不同的人。比如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比如半醉半醒摘花换酒的唐伯虎。他们虽然也只是寻常的生命,却不愿在人群里战战兢兢、蝇营狗苟。他们的特别,其实不在于外在的行为,而在于内心的率真和纯粹。纵然整个世界乌烟瘴气,他们也要在几寸天地间保留难得的清澈。我想,与那些为了追名逐利而放弃信仰的人相比,这些人就算贫困潦倒,也同样值得尊重。
曾经,陈章甫在洛阳东门买酒款待李颀等好友。他总是那样不拘尘俗、不落俗套。对他来说,世间所有事,无论是离合变幻,还是聚散得失,都只如浮云。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境界: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曾经,陈章甫在筵席上沉沉睡去,不管别人以何种眼光看他。他就那样,坦然地睡在天地之间,似乎,世间再无旁人,只有他自己,枕着云月,与时光倾情对话。醒来的时候,他偶尔仰望,看天边云彩自由来去。他喜欢这样自在的感觉。也许,如果可以,他也可以如几百年后的林和靖那样,远离尘嚣,梅妻鹤子。
落拓不羁,孤清自赏。这就是陈章甫。李颀之所以将其引为知己,便是为此,其实,李颀自己又何尝不是疏放超脱、鄙薄世俗。李颀少时家境富有,后因结实富家轻薄子弟,倾财破产。然后,他隐居颍阳(今河南许昌),苦读十年,终于考取了进士,曾任新乡县尉。可是,与生俱来的孤傲和狂放,使他虽然任职多年,却从没有升迁。如此看来,他与陈章甫何其相似。若非如此,他们恐怕也不会有深厚的情谊,离别之际,也无须以诗相赠了。
东门酤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鸿毛。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这样的心境,总是让人无比羡慕。试问这世间,有几人能够醉在酒杯里,独享那份逍遥快意;有几人能够看轻世事,洒脱地离开繁华,去向远方;有几人能够醉卧花间,不管别人青眼白眼?活在人间,我们总会莫名地计较很多东西;殊不知,在苦心孤诣争来斗去的时候,花谢云走,春去秋来,流年已在暗中偷换。
长河浪头连天黑,津口停舟渡不得。这看似很随性的两句,却分明就是对于陈章甫宦海生涯的写照。无论是何时,官场就是那样,昏暗无光,无边无涯。天性单纯的人在官场很难立足。那不休的争斗只如滔天巨浪,足以淹没所有的美好。无论是李颀还是陈章甫,都是擅入官场而不愿退避和逢迎,所以他们必定为官场所不容。
郑国游子、洛阳客人,称呼虽然有异,意思却没什么不同。尽管那日,陈章甫将远去,李颀还将留在那里。但是对于整个官场,对于整个人间,他们都只是行人,匆匆而过,不留痕迹。离别之际,诗人心中,或许会涌起这样的感伤:同是天涯沦落人。
最后两句,诗人以试问的语气写出了世态炎凉,也写出了他们之间难能可贵的情谊。尽管朋友众多,但是此番罢官回乡,还有几人记得曾经的情分?这世上,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朝秦暮楚者多,笃情重义者少。你得意的时候,人们争相奉承,趋之若鹜;你失意的时候,人们冷眼相看,落井下石。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真实得让人悲伤,残酷得让人绝望!
落魄的时候,仍能不离不弃,那才是真正的朋友。此时,陈章甫虽然罢官回乡,但是对于李颀来说,这远去之人永远是他值得珍视的知己。尘世间,他们相逢相识,肝胆相照,两无嫌隙。所以,不论贫穷富有,不论天涯海角,他们都不会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情谊。可惜,在遥远的时光里,这样的朋友并不多。人心最是变幻莫测,说好的永远,往往只是戏言,一阵风就能吹散。只有经过浮沉起落,才会明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纵观这首诗,诗人以旷达的情怀、知己的情谊、艺术的概括、生动的描写,表现出陈章甫的思想性格和遭遇,令人在同情之余,明白世事如霜。但是作为送别诗,笔调轻松,风格豪爽,不为失意作苦语,不因离别写愁思,可谓不落窠臼。因为这泰然处之的豁达态度,离别也就显得云淡风轻。
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漫天飞雪,是离别的盛宴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多年前遇见的这场雪,至今仍旧时常想起。那是远方的冬天,北风呼啸,衰草连天。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苍茫和死寂,没有多少生命气息。天空与大地之间,只有这场雪悄无声息地下着,纷纷扬扬。
这场雪来得并不突然。印象中的塞北就是这样,有大漠孤烟,有长河落日;有羌笛声声,有飞雪漫漫。这里的冬天总是来得很早,早得仿佛不曾经过秋天,不曾有过秋水长天。于是,雪花也总是在不经意间飘然而下,点撒在荒凉的大地上。或许是因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逢,不管雪花来得多悠然、多自在,也总是被人们遗忘。
但是,诗人并未遗忘。他始终站在那里,看着漫天雪花,浮想联翩。他想起了前尘往事,想起了聚散得失,想起了世事沧桑。想着想着,他仿佛离开了冬天,遇见了春江水暖,遇见了梨花满枝。
因为这场雪,塞北的冬天竟然有了几分浪漫。但是这里毕竟不是江南,不是小桥流水。诗人所处的地方,仍旧是寒冷的塞北,春风还十分遥远。雪花再美,也改变不了大地的沉默气质。何况,这个飞雪的日子,离别正在悄然上演。
岑参,原籍南阳(今属河南新野县),迁居江陵(今属湖北),出身于官僚家庭,曾祖父、伯祖父、祖父都官至宰相。他父亲两任州刺史,但却早亡,家道衰落。岑参自幼从兄受书,遍读经史。二十岁时,岑参到长安献书求仕未果,其后奔走京洛,漫游河朔。天宝三年中进士,授兵曹参军。天宝八年,作为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书记,赴安西,三年后回长安。天宝十三年,又作为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判官,再度出塞。安史之乱后,至德二年才回朝。其后,由杜甫等推荐任右补阙,以后转起居舍人等官职,大历元年官至嘉州刺史,世称岑嘉州。以后罢官,客死于成都旅舍。
六年的塞北生活,岑参完成了生命的蜕变。经过那些风尘仆仆的岁月,他终于清楚地知道,世间除了五湖烟水,除了长安风月,除了官场纷争,还有塞北烟云里的辽阔和高远。所以,他的诗,少了些清婉,多了些冷峭;少了些清幽,多了些磅礴。
此时,好友武判官将离开塞北,回到长安。岑参就在塞北的风雪中,等待那场离别的来临。面对离别,任谁都会莫名地感伤。更何况,此处的人间,风雪无尽,归期未知。岑参虽然不曾说,但他的心分明是惆怅的。
于是,整个画面陡然间变得凄寒而萧瑟。飘入珠帘的雪花,沾湿了罗幕,这样的冬天,就算是狐裘锦被,也不能让人觉得温暖。这里到底是天寒地冻的塞北,雪花虽然轻灵,毕竟不是春雨杏花。我在想,如果是在某个江南小镇,遇见这场雪,推开窗户,看雪花轻轻飞入房间,落在书页上,那将是怎样的诗意流连。
可是此时,在那片茫茫的大地上,弓箭冻结,铁衣冻结,大漠冻结,长河冻结。这是个寂静的世界,所有的生命都沉默不语,没有长空归雁,没有绝地苍狼,只有愁云惨淡,只有飞雪飘零,仿佛连炊烟和时光都已被冻结。
营帐里,离别的盛宴已然开始。豪情与壮志,萧条与冷落,都落在酒杯里,洒脱地饮下,管他外面冰天雪地,管他人间凄风苦雨。在这样的天涯之处,如果没有酒,真的不知道,人们将如何度过孤城岁月。在这个地方,因为遥远,因为荒凉,杯酒人生,显然有更深的意义。
所有人都在推杯换盏,就像寻常的酒宴。但是谁都知道,远行之人终将离去,面对风雪中的长路,此后人影零落,无人相知;送行之人继续留下,看孤烟落日、风沙茫茫,这是他们以生命驻守的地方。塞北的苦涩与凄凉,谁都知道,但是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就像红尘苦海,聚的聚,散的散,最后的最后,我们拥有的,不过是烟云草木,流光黯淡。
这场离别的盛宴上,没有婉约的诗意情趣,只有豪迈的畅饮悲欢;没有清淡的红泥火炉,只有肆意的对酒当歌。在这里,不需要温文尔雅,不需要细枝末节,只需要尽情尽兴。无论是主人还是客人,无论是归人还是来者,都可以大肆饕餮,旁若无人。这就是属于塞外的情怀,宽阔得几乎让人忘记天地间还有寂寞忧伤。
印象中的塞北,无论是雁声还是风声,无论是羌笛还是琵琶,都会让人黯然销魂。羌笛声中,三军泪如雨下;琵琶弦上,公主幽怨悲伤。在那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听到这样的声响,总会悲从中来。伫立在那里,当寂寥被勾起,人也就像远离了人间,再也看不到几点灯火。
此时,虽然所有的感伤都已沉落在酒杯里,无人提起;虽然无论是胡琴还是琵琶,弹奏得都是欢快的曲调,但我们还是隔着尘埃,听到了琴声呜咽。是的,那到底还是塞外的声响,沾了风雪的况味。于是,我们又不禁听到了战马嘶鸣,看到了刀光剑影。塞北的记忆里,温暖太少,寂寥太多;相聚太少,离别太多。
那个傍晚,雪花依旧飘飘洒洒。盛宴散场,人们还是走到了离别的路口。走出营帐,外面仍是那个昏暗模样。辕门上的红旗,竟也被冰雪冻结,就连强劲的北风也不能让它飘动。先前所有的畅快和恣意、所有的欢笑和放纵,都变成了眼前的冰冷和苦涩。这样的暮色中,没有柴门犬吠,没有风雪归人,只有漫漫的离愁别绪。诗人站在那里,看似平静淡然,但是词句里满含的苦寒,何尝不是他心头的滋味!
轮台东门的这场送别,很安静,也很简单。行人挥手而去,从此了无音信;诗人伫立原地,长久怅惘迷离。山岭迂回,道路曲折,行人的身影早已隐没,诗人仍旧站在那里,深情目送。他知道,一别之后,关河迢递,世事茫茫。所以,他无法不伤感。但他仍旧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深深浅浅的马蹄印。这是远行的朋友留给他的最后记忆。
不知道,他离开这里的时候,是否也有人像他这样,久久伫立着,目送他远去。不管怎样,这场离别还是结束了,就像世间所有的离别,纵然有万千不舍也终须各自挥手,转身天涯。许多事即使经历沧海桑田,也不会改变,比如塞北的风烟,比如人间的聚散。千年以后,那场雪依旧下着,那脚印依旧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