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铜仙人辞汉歌作品原文
金铜仙人辞汉歌
李贺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金铜仙人辞汉歌作品赏析
李贺更像是现代诗人,像海子那样的诗人,纯真、孱弱,在幻想的世界里旁若无人地癫狂着。
魏明帝青龙元年(233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这首《金铜仙人辞汉歌》可以说是李贺最著名的作品,诗前一段小序,说明了写作的原委:魏明帝派人要把汉武帝建造的金铜仙人从长安运到洛阳,金铜仙人辞别故宫,临行之时潸然泪下。
汉武帝的迷信是历代帝王中最著名的,金铜仙人只是他所有的求仙努力中很普通的一个例子:金铜仙人被建造在神明台上,据《三辅故事》记载,它有二十丈高,十围粗。如果这个记载属实,那么我们用汉代的度量衡标准换算一下,金铜仙人的高度大约就是四十六米,差不多相当于现在一座二十层高的居民楼,可以想象这在古代是何等壮观。
但视觉效果只是次要的,因为金铜仙人是一座功能性的雕塑:它的手里托着一个盘子,叫作承露盘,用来承接露水,以供炼制仙丹。
唐朝诗人经常吟咏汉武帝求仙的主题,因为他们自己也生活在一个求仙修道的时代,连皇帝都经常死在这上面。追溯事情的原委,唐朝开国之后,为了神话自己的出身,攀附道教的祖师老子(李耳)作为自己的祖先,于是立道教为国教。这本来只是一种政治手段,为的是增强李姓王朝统治的合法性,维护政权的稳定,是一种愚民的政治骗术。但骗术往往会产生一种荒诞的效果,连骗术的发明人都始料未及,那就是骗来骗去之后,把自家人也给骗进去了。
前文讲李商隐《重过圣女祠》的时候说过,唐代公主入道是个非常普遍的现象,整个社会弥漫着越来越浓的修道风气。从唐高祖李渊开始,就给儒、释、道三家排了座次:道教最尊,其次是儒,佛家居末。到唐玄宗的时候,又有了一个重大举措——我们现在都知道佛教的建筑称为寺、庙,道教建筑称为宫、观,其实道教原本是称庙的,宫、观本是皇家建筑的名称,被唐玄宗赐给了道教。我们知道,儒家还有一个称谓,叫作名教,因为它最重视等级名分,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套长幼尊卑的秩序,认为名分是政治统治和社会道德的核心内容,所以道教建筑被赐予宫、观之名,这在古代是不得了的事情,这意味着道教获得了最尊崇的政治地位,这是佛教从没享受过的。(佛教的寺,起源于官署称谓。)
不仅如此,道家的庄子被尊为南华真人,《庄子》改称《南华真经》;列子被尊为冲虚真人,《列子》被改称《冲虚真经》,还设了专门的科举考试,即便这两部书和道教并没有多少关系。
崇道之风愈演愈烈,连皇帝也沉迷进去了。唐朝从中期以后,唐宪宗服食丹药,性情变得异常狂躁,结果被宦官所杀;至于唐穆宗、唐武宗、唐宣宗,三位都是吃仙丹吃死的。道教的衰落也与此大有关系:成仙升天、长生不老的好处永远只是传说,从来无人亲见,但因炼丹吃药而致病、致死的却大有人在。李商隐和李贺都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一方面自家对道教有很深的渊源,有相当的好感;另一方面也深知炼丹修仙的虚妄,对帝王求仙总有一些讽谏的意思。
从《金铜仙人辞汉歌》的诗序来看,汉武帝当初铸造金铜仙人,幻想炼丹修仙,结果还不是和普通人一样死掉了?偌大的汉王朝还不是江山易主了?金铜仙人要被新朝帝王搬到自家宫阙去了,但搬去做什么呢?如果靠它真能炼成仙丹,汉武帝会死吗?汉王朝会亡吗?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为什么帝王们总是看不明白呢?是贪欲太大,以至蒙蔽了双眼吗?魏明帝是这样的,他也和汉武帝一样匆匆离世了,魏王朝也不复存在了,但这样的荒诞剧为什么到了现在还在上演呢?
李贺在诗序里自称唐诸王孙李长吉,的确,他虽然家境并不显赫,身上却流淌着李唐皇室的血液。在极重出身门第的唐朝,“唐诸王孙李长吉”这个称谓,在平时看上去不过是一个破落户自抬身价,颇有几分皇城根下八旗子弟的滑稽气质,但当它出现在这首诗的小序里,分量却不一样了,我们隐约可以从中读出一种螳臂当车的使命感——安史之乱虽然早已结束了,但它彻底改变了唐王朝的面貌,党争、藩镇、宦官,还有帝王对道教的迷恋,这一切都显示出政治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唐诸王孙李长吉”作为李唐皇室的一员(尽管只是在名义上),自然生出一些休戚与共的感觉。
“茂陵刘郎秋风客”,“茂陵”是汉武帝的陵墓,“刘郎”即汉武帝刘彻,“秋风客”是个典故,汉武帝曾经写过一首《秋风辞》,感叹人生易老,岁月无情。李贺称汉武帝为“秋风客”,正是强调这个意思,让我们感到,无论汉武帝如何叱咤风云,如何修仙炼药,也和所有的凡人一样被无情的秋风吹老,在坟墓中静静地安息。
常见注本说李贺称呼汉武帝为“茂陵刘郎”,表现的是诗人一种傲然不羁的性格和不受封建等级观念束缚的精神,或者说表现了对汉武帝的蔑视,这是不对的。吕温《刘郎浦口号》“吴蜀成婚此水浔,明珠步障幄黄金。谁将一女轻天下,欲换刘郎鼎峙心”,称刘备为刘郎,毫无不敬之意;李商隐《海上谣》“刘郎旧香炷,立见茂陵树”,称汉武帝为刘郎,也没有不敬之意。
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误解,认为郎是对年轻男子的称呼,这是不对的,年轻和年长的一概可以称郎。在唐朝,郎这个称呼是相当尊贵的,安禄山就称李林甫为十郎,所以李贺这里说“茂陵刘郎”,从字面本身是读不出傲兀或轻蔑的意思的。
“夜闻马嘶晓无迹”,这依然是汉武帝的一个典故,传说一到夜晚,在甘泉宫附近总能影影绰绰地见到武帝的仪仗,一到拂晓,却什么都看不到。这样的灵异事件持续了很多年,直到汉宣帝的时代才消失无踪。但死去的总归是死去了,就算还能搞出些灵异,早晚也会了无痕迹。
我们常说物是人非,如果连物都非了,沧桑之感也就更强烈了,于是有下面两句:“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三十六宫”指的是汉武帝豪华铺张的离宫别馆——前文讲过,中国传统中的数字的用法有几种特例,比如三、九、三十六、七十二,常常都是虚指,有些有训诂背景,有些有迷信背景。但汉武帝在上林一带的离宫有人考证过,确实就是三十六所。当然,这对我们理解诗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这些曾经辉煌的宫殿,早已经一片萧条了。
“土花”是指苔藓,这两句作为景物描写,一起烘托前两句的人物描写,而这两句景物描写本身又有分别,第一句重在自然景物,第二句重在人工景观,两者又构成了一组对照:自然景物是桂树飘香,大自然的生机永远都是这样;人工景物是三十六宫,如今萧条破败,生满了苔藓。
这话可能不大容易被现代读者理解,所以有必要解释一下中国古人对前朝遗存的普遍态度。曹植就拆毁过汉武帝的离宫,理由是:殷商代夏之后,夏朝的宫室一点儿没留下来;周人代商,商朝的宫室也不予保留;此后周朝亡了,秦朝亡了,宫室照例被毁;如今汉朝亡了,魏朝取而代之,一人一木都不再属于汉朝了,前朝的东西自然应予拆毁。
曹植这种想法的背后,是中国传统的政治哲学观念:新王朝取代了旧王朝,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改正朔、易服色,也就是把历法和服色都改掉,新朝借此向大家表明:我这改朝换代是老天爷安排的,可不是我从上代王朝手上搞过来的。这个逻辑可值得我们万分留意,这里分明在说:每一代王朝都是各不相干的,交接的两者之间绝对没有继承关系。如果这个逻辑在古代当真被人们普遍接受的话,这就意味着:一个有着延续性的“中国”的概念其实是不存在的,秦朝就是秦朝,汉朝就是汉朝,唐朝就是唐朝,每个朝代分别是每个皇室的独立的私有财产。古人是用天命来论证自己统治的合法性的,这是和现代人不同的地方。
话说回来,汉武帝的那些离宫别馆,等改朝换代之后,面临的就是被拆毁和废弃的命运,于是有了“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更有了“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连金铜仙人也被拆掉了。
金铜仙人被拆之后本要送到洛阳,无奈体积太大,分量太重,无法运输,只好留在霸城,单单把承露盘拆下来送走。《汉晋春秋》记载说:拆承露盘的时候响动很大,几十里外都能听见,金铜仙人流下了眼泪,所以被留在了霸城。
魏朝的官员安排着运输的车马,“指千里”道出了路途之远;“酸风”即凄风,道出了节序之悲;“射”道出了凄风的凛冽,风不是吹在眼里,而是射在眼里,是一种深深的刺痛。这就是李贺成一家特色的遣词造句,后来周邦彦写《夜游宫》,有“叶下斜阳照水。卷轻浪、沉沉千里。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虽然直接拿来了李贺的修辞,但作品的格局不如李贺的大,前边的铺垫也不如李贺的多,最重要的是,在整体的修辞风格上是温柔舒缓的,所以同样的修辞到了周邦彦手里就营造不出同样的艺术效果。李贺的难学就在这里,如果学不来人家的整体气质,只学到只言片语的特殊手法,境界就差得远了。
景语即情语,路程是千里万里,天色是霜风凄紧,这一切都是金铜仙人的心情。魏朝的官员先拆卸,再搬运,拆下了金铜仙人掌中擎了多年的承露盘,装车运出宫门,于是才有了金铜仙人的“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我见到的各种注本里,这一句一直受到误解,首先是错解了“将”字,然后是错解了“汉月”。“将”应当是“送”的意思,如《诗经·召南·鹊巢》“之子于归,百两将之”,《淮南子·诠言训》“来者弗迎,去者弗将”,都是送行的意思。这一句省略了“将”的主语,这个主语不是“魏官”,而是金铜仙人,是金铜仙人目送着“汉月”被送出宫门,无力挽留(所以是“空将”),悲从中来,这才“忆君清泪如铅水”,只有这样理解,诗句的意思才是顺畅的。
“汉月”不是指汉朝的月亮,传统的主流解释是说人世沧桑变幻,改朝换代,而月亮还是当年的月亮。但是,把“汉月”实指为月亮,前后文无法贯通,李贺应该是以“汉月”喻指承露盘,承露盘被人从金铜仙人身上拆了下来,金铜仙人只有无可奈何地目送着承露盘被运出了汉宫旧址,这就是“空将汉月出宫门”,悲伤之中不由得缅怀过去,于是才“忆君清泪如铅水”——这又是一个非常巧妙的修辞,仙人既然是铜铸的,眼泪自然“如铅水”,李贺最擅长的就是把虚幻的场景在细节上描写得极其逼真。
辞别汉阙,“衰兰送客咸阳道”,一路只有衰败的兰草送行,凄凉无限,诗人至此而模拟金铜仙人的心态,触景生情,感叹一声“天若有情天亦老”——这是一个很无理的句子,天自然是没有感情的,自然也是永恒的,但诗人给了天的永恒以一个理由:因为无情,所以永恒,如果天是有情的,也会像我们凡人一样衰老。这个无理的句子再一次凸显了李贺诗歌的特色:写到极致!情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任何事物,哪怕是天,只要有了情,都会衰老。
这个极致的描写是被一步步烘托出来的,先有“三十六宫土花碧”,再有“衰兰送客咸阳道”,萧瑟的景象一个接着一个,一层递进一层,使这极致的一句描写丝毫也不显得突兀。司马光很爱这一句,称之为“奇绝无对”,这等于给所有的诗人下了一份挑战书,结果石曼卿对出了一个下联“月如无恨月长圆”,珠联璧合。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天尚如此,月尚如此,人世间又禁得起几番的沧桑。金铜仙人目睹了汉朝江山的由盛而衰,如今俘虏一般、玩物一般地被新朝虏走,“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故都渐渐远了,渭水的波声渐渐地小了。诗歌就在这里戛然而止,金铜仙人的下落就此成了一个不是悬念的悬念。
李贺这种笔走极致的写法,并不是诗家正统,因为极致正好是反中庸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庸之道才是为士大夫们奉为圭臬的。所以李贺更像是现代诗人,像海子那样的诗人,纯真、孱弱,在幻想的世界里旁若无人地癫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