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除夕偶成原文
癸巳除夕偶成(二首)
黄景仁
癸巳除夕偶成(二首)
黄景仁
癸巳除夕偶成其一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癸巳除夕偶成其二
年年此夕费吟呻,儿女灯前窃笑频。
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
癸巳除夕偶成赏析
【赏析】
这两首七绝,是乾隆三十八年癸巳除夕(已入1774年),诗人从安徽学政幕府返回故里阳湖(今江苏武进)过年时作。这一年诗人二十五岁。
前首写一种隐约深潜的忧患感。首句写除夕的热闹气氛:千家万户,欢聚一室,笑语喧哗,共度一年中最为热闹欢乐的节日。冬夜漫漫,漏声迟迟,时间就在“千家笑语”中默默流逝。“漏迟迟”三字,既烘托出除夕在守岁过程中千家万户的欢乐无忧,又暗透了清醒而孤独的诗人在耳闻千家笑语和迟迟更漏的情况下浮动萦绕的思绪,兼有双重作用。
次句接写自己在上述情景下产生的忧患。“物外”,指具体的事象物象之外,犹所谓冥冥之中。就在这千家笑语、无忧无患的除夕之夜,诗人却隐隐约约地从冥冥之中感觉到了某种深刻忧患的预兆,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天下将要发生变故的预感。说“潜从”,正因为它深藏于耳目所不能接的“物外”,是一种来自社会历史深层的讯息。鲁迅诗“于无声处听惊雷”,内容实质固与黄诗大异,而其敏感捕捉到来自深层的讯息则类似。
这种忧患感既隐约模糊,又深刻强烈,迫使敏感的诗人去思索、探寻其底蕴。“悄立市桥人不识”,这里所展现的正是一个避开千家笑语、独自静立于市桥之上沉思默想的诗人形象。说“人不识”,意在显示自己那种异于常人的清醒、孤独与忧思不为人所理解,颇有举世皆醉而我独醒的意味。
“一星如月看多时”,这是对沉思默想中诗人神情心态的传神描写。一颗明亮的星吸引了他的目光,但目虽长久专注于如月的明星,心则驰骛于物外冥冥之域,沉思默想,不觉时间之推移。这句写景,似有象征,实则并无寓意,它不过是对一个有潜在忧患感的诗人沉思默想时既专注而又恍惚的神情的描写。如刻意以求“一星如月”的象征涵义,不免全失语妙。
这种“潜从物外知”的“忧患”,是一种比一般的具体忧患深广得多的忧患。它并非单纯的个人命运的忧患,局部问题的忧患,甚至并不完全是对清王朝命运的忧患,而是一种对封建末世总体危机的预感。诗人生活的时代,表面上还是所谓“盛世”,但从整个封建社会的行程看,却已到了衰朽的阶段。隐藏在表面繁荣昌盛下的一系列深刻的危机以及由此形成的整个社会氛围,敏感的作家是会感受到的。曹雪芹是如此,与他大体同时的黄景仁也是如此。“忧患潜从物外知”正表现了当时敏感的作家对“遍布华林”的“悲凉之雾”的深切感受。而这种潜深的忧患的内容与实质又是他们所无法明确认识的,因此诗中所表现的忧患感自然带有隐约模糊,可以感知,却无法明白地表述。
后两句的构思似从冯延巳词“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化出。但冯词的忧患要轻淡得多,远不如黄诗深潜而强烈,这自然是由于所处时代不同的缘故。
第二首是对自己“枉抛心力作诗人”的感慨。除夕例必赋诗,赋诗则必苦心构思推敲,短吟长呻,故说“年年此夕费吟呻”,隐逗末句“枉抛心力作诗人”。看到自己这副吟诗入魔、拈须沉吟之状,不解事的小儿女们每每在灯前偷偷暗笑。这“窃笑频”三字不但画出了小儿女在父亲面前既天真顽皮,又有几分畏惧的情态,而且透出了诗人对儿女的亲切之情。这种苦心经营的努力和灯前窃笑的温馨又正成为下两句愤激语的一种反衬。
“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小儿女只感到父亲对吟诗的执著与费神,却并不了解诗人的内心痛苦。所谓“自悔”,当然不是真正的后悔,而是对“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的现实的愤激。诗人怀才不遇,生活穷困。“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寒衣未剪裁”,正是他穷愁潦倒生活的真实写照。社会对诗人的冷漠和诗人命运的多蹇,才使他发出如此愤激的感慨。“枉”字下笔很重,其中凝聚了诗人的切身生活体验和对社会的不平。
此诗末句直接从唐温庭筠诗《过蔡中郎坟》“莫抛心力作词人”化出,只改动了其中两个字。温庭筠是有感于“今日爱才非昔日”而发此感慨,虽心中愤愤,却仍寄希望于统治者的“爱才”,而黄景仁则是由于深切感受到封建末世整个社会对诗人的冷漠。费尽心力作诗,除了换得“儿女灯前窃笑频”之外,什么也不会得到。这正是封建末世诗人的极大悲哀。
(刘学锴)
【作者】
黄景仁(1749-1783),字汉镛,一字仲则,江苏武进(今属常州市)人。曾游安徽学政朱筠幕。乾隆三十年(1765)秀才。清高宗东巡召试名列二等,以英武殿书签官,例得主簿。后纳资为县丞,在京候选。贫病交迫,欲往西安依陕西巡抚毕沅,途中病死。早孤家贫,平生怀才不遇。工诗。多写牢愁抑塞之情,以奇肆新警沉挚见长,颇有李白之风。亦工词。著有《两当轩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