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情诗原文
定情诗
繁钦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
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
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
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
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
何以消滞忧?足下双远游。
与我期何所?乃期东山隅。
日旰兮不来,谷风吹我襦。
远望无所见,涕泣起踟蹰。
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南阳。
日中兮不来,凯风吹我裳。
逍遥莫谁睹,望君愁我肠。
与我期何所?乃期西山侧。
日夕兮不来,踯躅长叹息。
远望凉风至,俯仰正衣服。
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北岑。
日暮兮不来,凄风吹我襟。
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
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
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
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
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
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注释】
1、邂逅:不期而会。承清尘:是说得亲近足下的尘土。尘,是行路扬起的土,加一“清”字表示尊贵。
2、《诗经·桑中》是男女幽会的诗。无桑中契:言本没有约会。迫:近。以上二句是说彼此本无桑中之约,以路人而偶然亲近起来,即上文“邂逅”的意思。
3、媚:爱。
4、致拳拳:表达忠爱之情。
5、约指:指环。
6、叩叩:诚也。
7、跳脱:又作“条脱”,即臂钏,俗名镯子。
8、罗缨:指佩玉之带。
9、素缕连双针:用白线穿双针,象征两心连接在一起。素色表示纯洁,线缕表示缠绵,针表示坚贞。
10、相于:犹相厚,当时习用语。
11、搔头:即簪。一本作“幧头”,即“绡头”,见《陌上桑》注〔六〕。
12、三条裙:是装饰着三道花边的裙子。条,读为“绦”。“绦”又名“偏诸”,是丝织的带子,可以用来做衣上的缘饰,如花边之类。
13、中衣:近身的衣,穿在小衣之外大衣之内。以上重叠十一问答,叙写赠贻频繁,以见情意之厚。此外尚有逸文“何以消滞忧?足下双远游”二句,见《文选·洛神赋》李善注引。应该补在这一节中的什么地方,尚难确定。
14、旰:晚。
15、谷风:东风。
16、飘风:旋风。
17、岑:山小而高为“岑”。
18、款款:犹“拳拳”。
19、克期:定约。
20、厕:侧。此句似谓侧身而望。
定情诗赏析
本篇是乐府《杂曲歌辞》。这里“定情”是镇定其情的意思,正如陶渊明的《闲情赋》是闲止其情的意思。这篇是以女子口吻自述与人相爱,不久被弃,悲而自悔。
这首《定情诗》是繁钦最有名的篇章,“定情”就是安定其情的意思。自从东汉张衡作《定情赋》之后,文士们纷纷模仿,竞相学步。繁钦的《定情诗》固然也是仿作,但却与以往的此类作品不同。第一,他把这类题材的赋演化成了诗;第二,以前同类题材的赋所“定”的多为男性之“情”,繁钦所“定”的乃是女性之“情”,是写女性主动追求男性终被遗弃所引起的痛苦,其结局颇受《诗经》中“弃妇诗”的影响,是为女性说话的。因而,它既受已往同类题材的赋的影响,又有所创新。
这首诗可分三段来读。第一段共六句,是追述初识时的情况。诗采用赋的手法,直陈其事,而又以第一人称让女主人公直接陈述。首句由《郑风·出其东门》“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句化来。春秋时期郑国城东门外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又有溱水流经,是当时青年男女游乐、幽会的场所。特别是三月上巳,男男女女,群集于此,犹如西湖七月半看月,热闹非凡。这也是青年男女播种爱情的良机。男女相爱,有期而遇者,也有邂逅相遇者。这里用“邂逅”,是说明女主人公与某男子的初识并非事先约好前来相会,而是他们各自怀着“漫游”的目的不期而遇的。“清尘”,由《楚辞·远游》“闻赤松之清尘”而来。“尘”谓扬起的尘土,冠一“清”字,表示尊崇,实为借代手法,代指其人。“承清尘”是谦词,是说亲近足下的尘土,即亲近足下的意思。这是叙出自己与某男子一见倾心。这一女子是如此热诚,她以热切的渴望心情,幻想同这一男子结婚,“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可见其痴情之深!“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二句,是本段的结句。“桑中”,指《诗经·鄘风·桑中》,是一首描写男女幽会的诗。“时无桑中契”,是说当时本无约会。“迫此路侧人”,再一次说明她和这个男子是不期而遇的。诗人之所以在这里用重笔反复交代,是为了表明这一偶然的机缘,却在两人的心田里撒下了爱情的种子,又在女性的心扉上刻下了深深的伤痕。一见钟情,若从封建礼教的角度来看,这似乎有失庄重,但它毕竟是当时青年男女在礼教严酷统治下彼此产生爱情的一种重要方式。
第二段从“我既媚君姿”至“白绢双中衣”,共二十四句,写热恋。开头两句,单刀直入地交代了热恋的思想基础:“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媚”者,悦也,爱也。一个是“既媚”,一个是“亦悦”,这说明他们进入热恋过程的感情基础是互相悦慕的。“媚”其“姿”,“悦”其“颜”,又说明这一对青年是俊美的。作者不是像已往同类题材的赋,以大量篇幅去描写人物的外在美,而是以极简洁的语言暗示了他们的外形美。如何美?留给读者去想象,去补充,去丰富,真可谓惜墨如金。这样,作者就能够腾出笔墨来,铺叙他们热恋过程中的频频馈赠,重在写其“情”。
既而,诗人一连用了十一对问答的句子,来铺陈他们之间的“拳拳”之忠、“区区”之爱、“殷勤”之情。如何表达这种“欢忻”之心、“相投”之意、“契阔”之思、“别离”之忧呢?是通过相互之间馈赠具有象征意义的礼品来体现的。绾(束)臂的金环(臂环),约指的银环(戒指),耳后戴的明珠,肘后系的香囊,这些珍贵的礼品,就成了这一对青年之间爱情的化身,成了他们纯洁坚贞爱情的象征。所赠礼品均用“双”而不用“单”,也是象征意义,表示配偶,含彼此互爱之义。
他们内心里燃烧着的爱情之火,是那样的炽烈。他们对未来的幸福生活,充满了强烈的希望,恨不得马上将它化为现实。“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清闻人倓《古诗笺》注说:“以玉缀缨,象恩情之结。”“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谢氏诗源》云:“昔有姜氏与邻人文胄通殷勤。文胄以百炼水晶针一函遗姜氏。姜氏启履箱,取连理线,贯双针,结同心花以答之。”“素缕”表示纯洁,“针”谐音“贞”,以“素缕连双针”,表示两人纯洁之心结成坚贞之情。“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西京杂记》载:“武帝过李夫人,就取玉簪搔头。”“搔头”就是“簪”。贾充《典戒》曰:“人日(正月初七)造华胜相遗,象瑞图金胜之形。”“华胜”,带有花彩装饰的簪子。“金薄”,即“金箔”。“画”,装饰。“金薄画搔头”,就是用金箔剪成彩花装饰在簪上,亦即“华簪”。他们赠送这些具有特殊意蕴的装饰物,乃是他们情缘相投的象征,是他们美好憧憬的体现。
他们执著地相爱着,然而“别时容易见时难”,一时分手则心绪惆怅。那么,彼此赠送的礼品,又成了他们离情别绪的慰藉。“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契阔”,这里指别离之情。“跳脱”,指金钏。此句与下文“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意同,都是表现热恋过程中离别之情的。
他们在热恋过程中,情绪是欢欣愉快的,欢欣的对象则是其心目中的人。“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纨”,为“素”之轻者,都是白色绸。“条”,借为“絛”,即“偏诸”,是用丝织成的花边,镶在衣裙的边缘作为装饰。“三条(絛)裙”就是镶有三道花边的裙子。这素白色的裙子象征着他们之间的纯洁爱情,是用来答谢他欢欣的心上人的。
热恋过程中有欢乐,也有悲愁、苦忧。“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中”之言“衷”也。“白绢双中衣”,象征两人内心纯洁,因而主人公以此来排遣内心的悲愁。“何以消滞忧?足下双远游。”“远游”,就是《洛神赋》中的“远游之文履”,是一种绣花鞋的名称。这大概也是男青年送给女主人公的一双绣花鞋,因而有灵丹妙药之特效,可以冰释她内心久久郁结的忧愁。
总之,这一段写这一对青年在热恋过程中频繁地互赠着具有象征意义的礼物,既表现了他们对未来爱情生活的美好理想,也反映了他们之间的情绪波动:有合有离,有欢有悲,有喜有忧。在写法上,是让各种情绪交错发生,由媚悦其外貌,而至“拳拳”“叩叩”之深情。中间突有“契阔”之感,昂扬之情突然一抑。抑而复扬,则又“结恩情”“结中心”“结相于”,似乎佳期在即,热之至极。热而忽冷,则“慰别离”,是又一挫。挫而复振,又“答欢忻”。“答欢欣”则又“结愁悲”,终以“愁悲”作结。粗读似杂而无章,细品则始知其抑扬顿挫、起伏变化之妙。它不仅真实地再现了青年男女在热恋过程中瞬息万变的情绪波动,而且也十分切合女主人公被弃之后痛定思痛、回忆往事时的心绪,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这种百感交集的回忆,随心所之。这里诗人虽采用了泼墨如倾的写法,但却使铺叙有了较为灵活的变化,读之则无“铺采摛文”式的板滞沉闷之感。
第三段从“与我期何所”至“泪下如连丝”共三十四句,是写女子被弃失恋的情况及由此产生的痛苦心情。
开头四节共三十四句,写女子屡次期而不遇。他们一次次地约会,或“东山隅”,或“山南阳”,或“西山侧”,或“山北岑”。女主人公怀着坚贞爱情的美好理想,及早赴约,焦灼地期待情人的到来。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踌躇,徘徊,时而百无聊赖地低头整理衣襟,时而莫可奈何地登高极目远望,然而却终无所见。一直等到“日旰(晚)”“日中”“日夕”“日暮”,情人始终不来践约。“更那堪晚来风急”,凄风吹皱了衣襟,悲愁搅乱了春心,“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
面对这凄楚寂寞的冷遇,她莫可如何地忍受着,却仍然咀嚼着、回味着已往初恋、热恋时的美好憧憬。“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这个少女痴情地思前想后,以前“我”为什么太爱身?以致拒绝了他的“要求”。珍惜“我”华色正茂,内心又是一片款款之忠,定下的密约,想来是一定能如愿以偿的。
她揭起长长的衣襟,在青翠如茵的茂草丛中盘桓着,逡巡着,期待着。“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君”是捉弄她、欺骗了她的,然而她依然“谓君不我欺”!一个“谓”字,说明她内心里是多么天真、纯洁!她仍然以此“丑陋”的身躯侧身而远望。然而,他,这个负心人,毕竟没有来。在这沉寂的山脚下,她徘徊而不知所往。她伤心失去她的所爱,竟不禁“泪下如连丝”了。
这一段的写法与上段略同,也是模仿赋的铺陈手法。言约会之地,则“东山”“山南”“西山”“山北”;言期待之时,则“日旰”“日中”“日夕”“日暮”;言风,则“谷风”(东风)“凯风”(南风)“凉风”(西风)“凄风”(北风);言情,则“涕泣起踟蹰”“望君愁我肠”“踯躅长叹息”“俯仰正衣服”“悲苦愁我心”。这虽是铺陈,却并非一味堆砌,显得冗长沉闷,而是时间有递进,场景有变迁;有直抒胸臆,有景物烘托;有动有静,有声有色,颇富变化。
关于这首诗的主题,郭茂倩在《乐府解题》中说:“言妇人不能以礼从人,而自相悦媚,乃解衣服玩好致之,以结绸缪之志……自以为志而期于山隅、山阳、山西、山北。终而不答,乃自伤悔焉。”后世学者如清吴兆宜、闻人倓等,均恪守郭说不疑。我们细读原诗,觉得郭说带有浓厚的封建礼教色彩,与繁钦之立意似有未合。主要理由有五:其一,从上下文意看,本诗第二段的十多个问答,是承前两句“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而来的。他们之间的“情”是心心相印的,因此赠送礼物、表达爱情应该是双方共有的行为,并非单指女子一人。其二,从诗中所陈赠物看,大多为女子用物,也有男子用物,可见馈赠行为是双方的,实非单指女子一人。其三,从诗中用语来看,既有“何以致”“何以结”,也有“何以慰”“何以答”。“答”者报也,犹如《卫风·木瓜》“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之义。明明说的是“答谢”,更可见其馈赠是双方的,而非单指女子一人。其四,从繁钦本人的思想看,颜之推曾批评他“性无检格”,可见他绝非维护礼教之士。他写这首《定情诗》,同情的是女子失恋之苦,谴责的是男子负心之愆,而绝不是女子“不能以礼从人,而自相悦媚”。其五,从当时时尚来看,那时思想尚通脱,文章尚抒情。而言情之作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悯妇女之不幸的,如曹丕的《代刘勋出妻王氏作二首》,曹植的《弃妇诗》,徐幹的《室思》,等等,这首《定情诗》也自不例外。唐人乔知之的《定情篇》,显然是模仿繁钦。诗虽不及繁作,但思想内容却也是谴责负心男子而同情弃妇的,乃至大声疾呼:“庐江小吏妇,非关织作迟。”“人间丈夫易,世路妇难为!”所不同的是:乔诗写的是婚后被弃,是传统的弃妇诗;繁诗写的是婚前失恋之苦,在我国古代文学史上堪称第一首成熟的反映女性失恋的诗。它真实地反映了负心男子的负心行为给淳朴的姑娘所造成的精神痛苦。
这首诗的主要艺术特色,上面均已论及。这里再总括起来作一略述。第一,这首诗受汉乐府民歌的影响,用第一人称的手法,让女主人公直接陈述恋爱始末,说出她失恋的过程和心情,显得格外亲切感人。第二,受汉赋“铺采摛文”的影响,极力铺陈而又有所变化。第三,通过彼此赠送大量具有象征意义的礼物,来表达人物的理想、愿望和情操,把人物隐藏在心底的奥秘,委婉曲折地揭示出来。这种无言的抒情方式,比较符合当时青年男女含蓄害羞的心理特征,也切合诗的蕴藉要求。第四,诗的形式比较自由。诗虽一律五言,而每节的句数不一,或二句,或四句,或六句,或十句,完全根据内容而定。诗的用韵也非常灵活。第一段六句一韵,依王力古韵部来分,为真、文、真韵,即真、文通叶(按:若依顾炎武、孔广森、戴震、江永等人之说,实为一韵)。第三段前四节是每六句一韵,为侯部、阳部、职部、侵部韵;后一节十句一韵,为之部韵。几句一换韵,全根据内容而定。这两段均用隔句韵,其势缓,比较符合女主人公陈述往事的语气。写热恋过程的第二段,除开头四句三叶外,全是句句押韵,每两句一换韵,为元部、文部、侯部(平)、侯部(仄)、月部、耕部、侵部、侯部、歌部、文部、微部等。句句韵,换韵频,其势促,很像近世民歌中一种对歌的形式。这也是这一段的内容所决定的。
总之,《定情诗》是我国古代诗苑中一朵鲜艳的奇葩,无论思想性、艺术性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有其不朽的价值。
(殷呈祥)
【诗人名片】
繁钦(?—218),字休伯,颍川(今河南禹县)人。曾为曹操掌书记,文辞巧丽。传诗完整者仅四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