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逢李龟年作品原文
江南逢李龟年
杜甫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注释】
岐王:唐玄宗的弟弟,唐睿宗的儿子李范,以好学爱才著称,雅善音律。崔九,中书令崔湜的弟弟,唐玄宗的宠臣,经常出入皇宫,曾任秘书监,他在同族弟兄辈中排行第九,故称“崔九”。
江南好风景:指山水而言,即所谓“湖南清绝地”。诗人和李龟年是多年前的老相识了,阔别重逢于山明水秀的湖南,本该极为高兴,却是相逢于“落花时节”,这四个字,既指实景,又将二人皆已衰老飘零、社会动荡凋敝都包含在了其中,因此似是即景书事,又像是别有寓托,寄兴在有意无意之间。
【译文】
我过去常在岐王府里见到你,在崔九府上也曾多次听到你的歌声。现在正是江南风景秀丽的时候,很高兴在这个落花的时节又见到你。
江南逢李龟年赏析评点
【赏析1】
代宗大历五年(770),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离世。这首极具情韵的七言绝句,正创作于这一年。大历五年暮春时节,在阔别四十多年后,杜甫与友人李龟年在潭州(今湖南长沙)偶然重逢。此时二人境遇相似,都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处境很是凄凉。这让诗人感慨良多,于是他写下本诗,借以抒发历经苦难战乱的故人久别重逢后的复杂心情。一、二句是对当年与李龟年交往情形的回忆。“岐王宅里”、“崔九堂前”是开元盛世时期两个有名的名流汇集的地方,当年诗人常常出入其间,于是结交了李龟年这样的有才之人。如今,过去的辉煌已经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境,只能在回忆中寻找当年的美好时光。这种回忆,流露出作者对开元盛世的深深眷恋和怀念。“岐王”,唐玄宗的弟弟、唐睿宗的儿子李范,封岐王,因好学爱才扬名,雅善音律。“崔九”,名涤,是中书令崔湜的弟弟,经常出入皇宫,是唐玄宗的宠臣,曾任秘书监。他在同族弟兄中排行第九,所以人称崔九。
三、四句写眼前的情形。眼下正是江南风景秀美的大好时节,置身其中,原本应欣喜陶醉,但诗人看到的却是凋零的落花和颠沛流离的白发人。哀景衬出悲情,“落花时节”里,身世之感,时代之痛,显现其中。“正是”和“又”,一转一跌,隐藏着诗人的深深慨叹。诗歌未用一字直言感伤之情,却在叙述当中使之如涓涓细水,一点点流出,耐人寻味。
【赏析2】
杜甫于唐代宗大历五年(公元770年)逝世,本诗是去世前不久流落到江南遇到李龟年时所作,从本诗的写作背景以及杜甫和李龟年的人生遭遇看,诗中抒发的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的感慨。
【赏析3】
这首诗作于代宗大历五年(770),是今传杜诗中最后一首七绝,也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大历三年,诗人离开四川到了湖北,漂泊江湖,走投无路,于四年进入湖南,次年在潭州遇到了李龟年(潭州,今长沙市。古人也称江、湘一带为江南,所以题为《江南逢李龟年》)。李龟年是玄宗时代著名的歌手,安史乱后,流落江南,每逢良辰胜景,给人唱几支歌,听众都为之感动得流泪。杜甫在少年时代,就和李龟年相熟。四十多年以后,穷途相见,家国兴亡之感,身世沦落之悲,纷集胸中,发为此诗,所以特别沉痛。
前两句写过去。“宅里”、“堂前”,记初逢之地。“寻常见”、“几度闻”,见听歌之频。岐王,是玄宗之弟李範。崔九,指殿中监崔涤。他们两个人都死于开元十四年(726)。那年,杜甫刚十五岁,住在东都洛阳。崔涤有宅在遵化里,而李範有宅在尚善坊。这位早熟的诗人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已经在文坛崭露头角,为当时名辈所推重。他晚年在夔州,曾经在《壮游》中记述其事:“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尚)魏(启心)徒,以我似班(固)扬(雄)。……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正由于此,他才能以童年出入岐王宅里、崔九堂前,而和当时已负盛名的李龟年相识,常常听到他的歌唱。
后两句写现在。李龟年当日声名极盛,恩遇极隆,自己也是早露锋芒,满怀抱负,希望致君泽民,做出一番事业。不料晚岁相逢,彼此都是飘零异地,回想开元时代歌舞升平的盛况,对照安史乱后国家的残破,社会的凋零,人民的痛苦,李龟年和自己的流离失所,真是感慨万端,无从说起了。但诗人写今日凄凉情境,却只说“江南好风景”,说“落花时节”,以见在美好的春光中,彼此相遇,更其难堪。江南,指明并非东都;落花,象征人的漂泊。出一“又”字,便将今昔对比、感昔伤今之情,完全烘托了出来。
黄生《杜诗说》云:“此诗与《剑器行》同意。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欲绝。见风韵于行间,寓感慨于字里,即使龙标(王昌龄)、供奉(李白)操笔,亦无以过。乃知公于此体,非不能为正声,直不屑耳。”这一意见,既说明了本诗的成就,又指出了杜甫七绝之有意独树一帜,都是对的。
刘禹锡也写过几首因为听歌而生今昔盛衰之感的七言绝句,现在选录《听旧宫人穆氏唱歌》以资比较。
曾随织女渡天河,记得云间第一歌。
休唱贞元供奉曲,当时朝士已无多。
这首诗具有丰富的历史背景,须要先加说明,才能比较深入地理解它。
德宗于贞元二十一年(805)去世,顺宗即位,改元永贞,但这位新皇帝却已因中风不能理事。这时,在宰相韦执谊主持之下,发动了一个政治革新运动。韦执谊重用王伾、王叔文等人,对政治进行了大规模的和急剧的改革,如免除杂税及欠租,禁宫市,放宫女,削减宦官权力,惩办贪官酷吏,并召还一些以小罪被贬而又有才德名望的官吏等等,很得人心。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柳宗元、刘禹锡,还有韩泰等另外六人,都参加了这场政治斗争,出谋献策,从事改革。但顺宗只做了八个月的皇帝,便因病传位给宪宗。宦官俱文珍等人,一向仇视这一革新运动。他们由于拥立宪宗而取得了权力之后,首先贬谪了王伾、王叔文以及刘、柳等人,接着又赶走了韦执谊,于是,这一场富有进步意义的革新运动就夭折了。柳、刘等八人,都被贬谪到南方的荒远各州,降为司马,因此被称为八司马。十年以后,他们才被提升。刘禹锡因在召还长安后作了一篇玄都观看桃花的诗,讽刺当局,再度被贬。又过了十四年,他才被再度召还,先后在长安及洛阳任职。这首诗即作于飘零宦海、久历风波之后,反映了他追念往日的政治活动,伤叹自己到老无成的感情。这不只是个人的遭遇问题,而更主要的是国家的治乱问题。所以,渗透于此诗中的感情,主要是政治性的。
前两句写昔写盛。天河、云间,喻帝王宫禁。织女相传是天帝的孙女,诗中以喻郡主(唐时,太子的女儿称郡主)。这位旧宫人,或许原系某郡主的侍女,在郡主出嫁之后,还曾跟着她多次出入宫禁,所以记得宫中一些最扣人心弦的歌曲。而这些歌曲,则是当时唱来供奉德宗的。诗句并不直接赞赏穆氏唱得如何美妙动听,而只说所唱之歌,来之不易,只有多次随郡主入宫,才有机会学到,而所学到的,又是“第一歌”,不是一般的,则其好听自然可知。这和杜诗说李龟年的歌,只有在崔九堂前、岐王宅里才能听到,则其人之身价,其歌之名贵,无须再加形容,在艺术处理上,完全相同。
后两句写今写衰。从德宗以后,已经换了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或者还要加上武宗)等好几位皇帝,朝廷政局,变化很大。当时参加那一场短命的政治革新运动的贞元朝士,还活着的,已经“无多”了。现在,听到这位旧宫人唱着当时用来供奉德宗皇帝的美妙的歌,回想起在贞元二十一年那一场充满着美妙的希望但旋即幻灭的政治斗争,加上故交零落,自己衰老,真是感慨万端,所以,无论她唱得怎么好,也只有祈求她不要唱了。一般人听到美妙的歌声,总希望歌手继续唱下去,而诗人却要她“休唱”。由此就可以察觉到,他的心情激动到什么程度了。杜诗用一“又”字,点出今昔盛衰,此诗则用“休唱”、“无多”来作钩勒,也很相近。
题材与主题关系密切,但又是各自独立的。所以同一题材,可以表现不同的主题。同时,同一主题,也可以用不同的题材来表现。刘禹锡晚年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遇见了他在以前那场政治斗争中的老友韩泰。后来韩泰要到吴兴(今浙江省湖州市)去作刺史。于是他以《洛中送韩七中丞之吴兴口号》为题,写了五首诗送别。其中一首写道:
昔年意气结群英,几度朝回一字行。
海北江南零落尽,两人相见洛阳城。
不难看出,这首诗也是以昔日之盛与今日之衰对比,与上两首全同。前两句写从前相聚,一群志同道合,意气风发的朋友,结合在一起,为革新朝政而斗争。大家排成一字,走出朝廷,心情舒畅。后两句写今日相见,只剩两人,多数朋友都已在各地去世了(海北江南,指长江以南,南海以北地区,即八司马被贬谪的荒远州郡),意绪悲凉。其表现世运之治乱,年华之盛衰,为三诗所同,而前两首通过听旧歌人的表演来体现,后一首则通过老朋友的离合来表现。前两首寓有比兴,后一首则用赋体,又各自不同。这些异同之处,值得玩索。
生活是文艺创作的惟一源泉。作品的高下,首先和基本上取决于作家体验生活的深度和广度。只有感受得深广,才有可能反映得精彩。杜甫和刘禹锡这几首诗之所以出色,主要是由于他们所要表现的情景,是和自己的生活血肉相连的,他们的感慨,是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其次才是他们所具有的精湛的艺术技巧。
为了说明这一点,可以再举温庭筠的《赠弹筝人》来和这两首听歌的作品对照。
天宝年中事玉皇,曾将新曲教宁王。
钿蝉金凤皆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
此诗写昔盛今衰,也同于以上各首。这位器乐家曾在天宝年间为玄宗奏技,又教过玄宗的哥哥宁王李宪度新曲。这可不简单,因为这两兄弟都是精通音乐的。得到他们的爱重,其艺术造诣之高超也就不用说了。而现在,她却妆饰零落(钿蝉,用金制成的蝉形首饰。金凤,金制凤形发钗),容颜憔悴,在弹一曲《伊州》时,感怀身世,自然不觉痛哭了起来。温庭筠出生于天宝乱后五十多年,与诗所写弹筝人的时代不相及,所以此诗所咏天宝遗事,乃是依托之词,不能摭实。
应当承认,这首诗写得也并不坏,但拿它来和上面几首一比,就总觉得其中差了那么一点东西。差什么呢?很可能是作者感受生活的深度和广度。诗人写了一位身世飘零,有迟暮之感的女音乐家,的确写出来了,然而也就止于这一点。我们无法从这首诗获得更深刻、更广泛、更激动人心的东西,如在杜甫、刘禹锡那两首中所具备的。因此,它就显得比较单薄和肤浅。
【赏析4】
大历五年(770)作于长沙。李龟年是开元天宝间著名歌唱家,唐代郑处诲《明皇杂录》云:“开元中,乐工李龟年善歌,特承顾遇,于东都洛阳大起第宅。其后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景,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杜甫年轻时出入于洛阳社交界、文艺界(翰墨场),曾多次领略过李龟年的歌声。昨天的大名人,今日的漂泊者。猝然相遇,慨何胜言。诗人将可以写成大部头回忆录的内容,铸为一首绝句,然二十八字中有太多的沧桑。
“岐王”是玄宗的御弟李范,“崔九”即玄宗朝任殿中监的崔涤--他是中书令崔湜的弟弟,这两人的堂宅分别在东都洛阳的崇善坊、遵化里。他们都是礼贤下士、在文艺界广有朋友的权贵人物,其堂宅也就自然成为当时的文艺沙龙。大歌星李龟年、洛阳才子杜甫都曾是这里的座上宾。所以只一提“岐王宅”“崔九堂”,当年王侯第宅、风流云集,种种难忘的旧事,就会一齐涌上心头。“寻常见”又意味着后来的多年不见和今日的难得再见;“几度闻”意味着后来的多年不闻和今日难得重闻。(杜甫该是从那变得悲凉的歌声中发现李龟年的吧)诗歌意味深长:当年没人会给“寻常”的东西以足够的重视,而今失去随时相聚的机会,相逢的经常性(“寻常”)本身也就成了值得珍视(不同寻常)的东西了,这就是沧桑之感。
后二句写重逢,和以前的“寻常”和“几度”相呼应,是今日的“又重逢”。表面的口气像是说在彼此相逢的次数上又增加了一次,事实却不像他声称的、如同春回大地那样简单。江南的春天的确照样来临,然而国事是“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身世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如此重逢岂容易哉!今日重逢,几时能再?李龟年还在唱歌,然而“风流(已)随故事,(又哪能)语笑合新声?”(唐代李端《赠李龟年》)他正唱着“红豆生南国”(王维《相思》)“清风明月苦相思”(王维《伊州歌》)一类盛唐名曲,赚取乱离中人的眼泪,盛唐气象早已一去不返了。这恰如异日孔尚任《桃花扇》中《哀江南》所唱:“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诗中“落花时节”的“好风景”,却暗寓着“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南唐李煜《浪淘沙》)的沧桑感和悲怆感;四十年一相逢,今虽“又逢”,几时还“又”。
诗当是重逢闻歌抒感,却无一字道及演唱本身,无一字道及四十年间动乱巨变,无一字直抒优愤。然“世运之治乱,年华之盛衰,彼此之凄凉流落,俱在其中”(清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这才叫“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唐司空图《诗品》)。
【赏析5】
这首诗虽只四句,却跨越了四十年时间,绾结起恍如隔世的两个时代;看似简单的叙述,平平道来,却蕴含了异常复杂深沉的情感。
李龟年是盛唐的歌者,在开元年间“特承顾遇”,是唐玄宗极为赏识的乐工,常常出入于长安王公贵族的宅邸。当时年少的杜甫“出游翰墨场”,以其文学天赋得到了当时文坛一些著名文人的揄扬,因此杜甫有机会见到李龟年在许多公卿大臣的宴集盛会上的演唱。这个时候,正是杜甫《忆昔》诗中所说的“开元全盛日”,是国家最繁华鼎盛的时期。而四十余年后,当两人再次重逢,唐王朝却已是经历了安史之乱后的疮痍满目,杜甫和李龟年也都流离漂泊到江南。在杜甫的记忆中,李龟年是和开元盛世联系在一起的,也让他想起自己美好的早年时光。如今的李龟年却沦落天涯,从李龟年身上,杜甫看到了唐王朝的盛衰剧变,看到了时代的沧海桑田,也看到了自己的颠沛流离。
仅仅四句二十八字,杜甫却在其中寄寓了深沉的家国之悲、时世之叹、身世之感。在鲜明的今昔对比中,我们似乎听到了杜甫悲凉的慨叹。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