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时歌作品原文
醉时歌
杜甫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万古知何用!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注释】
衮衮:形容很多的样子。台:指御史台。省:指中书省、尚书省和门下省。这都是当时最为重要的政治机构。
广文先生:指郑虔,当时玄宗爱郑虔之才,便为其建置广文馆,任命郑虔为博士,但后来广文馆因雨大而倒塌,却无人来修,郑虔只好搬往国子监去,由此可以得知这个官职是个没有实权的清冷闲官。
甲第:指头等宅第。厌:饱。
出:超出。羲皇:伏羲氏,即陶潜所说的“羲皇上人”。
屈宋:即屈原和宋玉。
德尊:指道德高尚。坎坷:即车行不利,常用来比喻人的不得志。
这是愤激的话,并非真的认为功名无用。
杜陵野客:杜甫的自谓。嗤:讥笑。
籴:买入的米。日籴:天天去买,由此可以看出杜甫家没有隔宿的粮食。太仓:京师所设的粮仓。因为长安久雨,米粮缺乏,所以朝廷下令用太仓米救济灾情。
郑老:郑虔的确实年龄不可考,但大约是要比杜甫大上个二十来岁,所以杜甫称他为“郑老”。同襟期:指彼此的襟怀性情相同。襟期:怀抱。
不复疑:毫不迟疑。这里是说得了钱就去买酒找郑虔共饮,丝毫不考虑其他的生活问题。
忘形:不拘形迹,抛开那些长幼之礼节,表示两人之关系亲密。尔汝:称名道姓、你来我往的,毫不客气。
这里是说只要那些能痛饮的就可以作为我的老师。痛饮:拼命地喝。
这两句话写饮酒时的情景。春酌:指酒。檐花,指檐前的细雨,因为有灯光映像,细雨闪烁如花,所以说“檐花”。
高歌:放歌,吟诗抒怀。有鬼神:有鬼神的相助。
焉知:哪知、岂知。这句是说饿死就饿死吧,哪里还管那么多。
这里引用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同开酒店,文君当垆卖酒、相如亲自洗涤食器的典故。
子云:扬雄的字。据记载,王莽时,刘棻因为献符命而得罪,扬雄曾经教刘棻作过奇字,所以也被连及。当时扬雄正在天禄阁校书,使者前来捉拿扬雄,扬雄便直接从阁楼上跳下,差点被摔死。这两句是用司马相如和扬子云的典故,来说明有才之士自古以来就不得志。
这两句是劝郑虔尽早弃官归家。石田:沙石之田,这里指瘦硗贫瘠的田地。
儒术:在这里不专门指儒家学说,而是泛指匡君济世的才学。何有:何用。
【译文】
无所事事的人个个身居高位,广文先生的官职却很清冷。豪门之家吃厌了米和肉,广文先生的饭食反而不足。先生的品德超出羲皇,先生的才学胜过屈宋。德高一代的人往往不得志,扬名万古却又有何用?
我杜陵野客更受人们讥笑,身穿粗布衣裳两鬓如丝。穷得天天在官仓买米五升,经常拜访郑老,我们胸襟默契。得了钱我们往来相见,买些好酒毫不迟疑。乐极忘形,呼唤我和你,痛饮的豪情真是我的老师!
深沉的清夜我们劝饮春酒,灯前闪烁的屋檐细雨如花落。狂欢高歌像有鬼神相助,哪知道人饿死还要填沟壑。司马相如有才能亲自洗食器,扬雄能识字终于要跳下天禄阁。
先生早些赋一篇《归去来》,免得瘠田茅屋长满青苔。儒术对我有什么用?孔丘、柳下跖都已化成尘埃。听了这些话,心里莫悲伤,我们生前相遇,把酒喝个畅快!
醉时歌赏析评点
【赏析1】
这首诗大概作于天宝十四年(755)春,此时已经是杜甫困守在长安的第十个年头了,由于仕途坎坷,社会黑暗,诗人的牢骚愤怨自然也与日俱增。而在封建社会里,但凡诗人几乎都会喝酒,而酒后吐怨愤语就更为经常,而今天我们不能把他们的醉后狂言全都看成他们真正的观点。这首诗也是如此,诗中充满了嘲笑和自嘲。
诗题下原有注:赠广文馆博士郑虔。郑虔是杜甫的好友,诗、书、画兼善,曾被玄宗称为“三绝”,但郑虔的处境却和杜甫一样很不得意,诗中就是叙述自己和郑虔的不幸遭遇。首段是先嘲郑虔,次段则是嘲自己,实际上也就是嘲笑世人。第三段则举出司马相如、扬雄,似乎是给自己解嘲,实际上是以此来进一步嘲笑当时的整个社会。
【赏析2】
诗题作《醉时歌》,不完全同于醉歌。既曰醉时歌,一定还会有醒时歌。醉与醒是一对矛盾,理解也有分歧。屈原说“众人皆醉而吾独醒”;李白说“但愿长醉不复醒”,又说“仙人殊恍惚,未若醉里真”;王绩则说“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笔者觉得“醉”往往是一种借口,一种掩饰。醉有真醉,有佯醉,有酩酊,有微醺。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醒时未敢出口的话,醉时却可以斗胆说出来,痛快淋漓。且酒有酒精度,是燃烧物,能够把饮者的情感与热血燃烧起来。杜甫的《醉时歌》就是一首燃烧的歌,一首既清醒又沉醉的歌,一首发泄愤懑、讽时刺世的歌。
《醉时歌》作于天宝十三年春(754),地点在长安,或在郑虔家中,或在长安某一家小酒楼。这是一次值得纪念的二人对饮。乍一看,是两个老朋友、忘年交(杜甫44岁,郑虔较杜甫长二十余岁)在发酒疯,酒酣耳热,高歌痛饮,睥睨一切,旁若无人。“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两人平辈论交,尔汝相称。“尔汝”即直称你我(典出《文士传》:“祢衡有逸才,与孔融为尔汝交。”两人年龄差距也是二十几岁)。忘年忘情忘形,比当年杜甫与李白在洛阳相遇时,“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更显得不拘形迹,亲密无间。诗从“即相觅”“不复疑”到“真吾师”,酒逢知己,千杯不多,大呼小叫,相互佩服对方的酒量与豪气。这样亦师亦友、不分你我、肝胆相照的对饮,简直就是饮酒史上的经典之作。可与比美的另一次豪华版,则是在两年前的洛阳,李白应邀到友人元丹丘的颍阳山居作客,与岑勋一起三人豪饮,李白《将进酒》一诗记录这一空前绝后的盛事。把李杜这两首饮酒诗并读,李白是阔排场,杜甫是穷开心;李白是一掷千金,杜甫是倾囊搜箧;李白是“会须一饮三百杯”,杜甫是“但觉高歌有鬼神”;李白是“五花马千金裘消万古愁”,杜甫是一盏灯两个影衔眼前杯;却一样豪放,痛快,放浪形骸,淋漓尽致。
与杜甫共饮同醉的郑虔是诗的第二主角,即“广文先生”,本诗原有注:“赠广文馆博士郑虔。”郑虔是当时京师有名的学者,唐玄宗誉他为诗、书、画三绝。广文馆属国子监(太学),相当于如今的研究院,置博士四人,掌管国子监学生准备考进士的事。诗的前四句写郑虔“官独冷”“饭不足”的窘困,接着四句写他“道出羲皇”(伏羲等三皇)、“才过屈宋”的品学修养,并引发对普遍存在的“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万古有何用”的牢骚,激愤之辞,溢于言表。又四句“杜陵野客”是介绍自己乃一介贫士,短衣破褐,未老先衰,每天靠买太仓廉价的五升米过日子,相当于如今的低保户。这样性情怀抱相同的一双穷酸,一对“国宝”,竟然成为莫逆的诗友文友,而且成为酒友昵友,经常相聚醉乡,相称尔汝,谈诗论文,讽喻古今,褒贬时事,指点江山。有些话是朋友间说笑,揶揄调侃,无伤大雅;有些话或有碍时禁,唐突前贤。《醉时歌》则无碍,童言无忌,醉言在一定范围内也无忌。诗中的牢骚涉及司马相如、扬雄(子云)、陶潜三位名人,一个因贫困当酒保洗餐具;一个因政治迫害跳楼(投阁)几乎摔死;另一个则因“不为五斗米折腰”而辞官归隐。借田园、茅屋与苍苔三物喻他们三人的生存环境与无所作为。杜甫、郑虔与他们一样崇尚儒学,且身体力行,不也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成么!此所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不宁唯是,最令人感到石破天惊之句是“孔丘盗跖俱尘埃”,这不仅是忿忿,而且是戚戚了,所以结尾才有“凄怆”之句。
细读此诗,总觉得有一股很强的气势贯串始终。是怨气、愤气、牢骚不平之气、积郁难伸之气,借酒浇愁之气;又有意气、豪气、不甘沉沦之气、挥斥方遒之气,感动鬼神之气。两种气高下相搏,气势相激,又与郑虔气味相投,半生相知,故诗的结构开合自如,收放随意,有杜甫的独白,也有与郑虔的对话,有细语,有高歌,有忘情开怀的狂叫,也有拍案捶胸的愤懑,更有忘形尔汝的痛饮……沉郁顿挫,莫过于此!笔者最为欣赏的是篇中“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两句(明王嗣奭《杜臆》注:“檐水落而灯光映之如银花。”)。在如此纵横排闼、气势宏放的诗篇中,不能没有这般精细刻画、美妙绝伦的环境与意境。不仅是以静衬动,以小驭大,以精致调谐狂放,以唯美冲淡唯物,而且这才是文人学者的对饮,这才是真正善饮者的品位,这才是杜甫的诗——“人间哪得几度闻”的好诗!
王嗣奭云:“此篇总属不平之鸣,无可奈何之词,非真谓垂名无用,非真谓儒术可废,亦非真欲孔、跖齐观,又非真欲同寻醉乡也。公(咏怀)诗云:‘沉醉聊自适,放歌破愁绝。’即可移作此诗之解。”
三年后,至德二载冬,唐肃宗由凤翔回京,杜甫随扈。在处分被俘授伪职(未履任)的官员中也有郑虔,贬台州司户参军。杜甫赶去饯行,赠诗云:“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那是后话了。
(方牧)
【赏析3】
根据诗人的自注,这首诗是写给好友郑虔的。郑虔是当时有名的学者。他的诗、书、画被玄宗评为“三绝”。天宝初,被人密告“私修国史”,远谪十年。回长安后,任广文馆博士。性旷放绝俗,又喜喝酒。杜甫很敬爱他。两人尽管年龄相差很远(杜甫初遇郑虔,年三十九岁,郑虔估计已近六十),但过从很密。虔既抑塞,甫亦沉沦,更有知己之感。从此诗既可以感到他们肝胆相照的情谊,又可以感到那种抱负远大而又沉沦不遇的焦灼苦闷和感慨愤懑。今天读来,还使人感到“字向纸上皆轩昂”,生气满纸。
全诗可分为四段,前两段各八句,后两段各六句。从开头到“名垂万古知何用”这八句是第一段。
第一段前四句用“诸公”的显达地位和奢靡生活来和郑虔的位卑穷窘对比。“袞袞”,相继不绝之意。“台省”,指中枢显要之职。“诸公”未必都是英才吧,却一个个相继飞黄腾达,而广文先生呢,“才名四十年,坐客寒无毡。”那此侯门显贵之家,精粮美肉已觉厌腻了,而广文先生连饭也吃不饱。这四句,一正一衬,排对鲜明而强烈,突出了“官独冷”和“饭不足”。后四句诗人以无限惋惜的心情为广文先生鸣不平。论道德,广文先生远出羲皇。论才学,广文先生抗行屈宋。然而,道德被举世推尊,仕途却总是坎;辞采虽能流芳百世,亦何补于生前的饥寒啊!
第二段从“广文先生”转到“杜陵野客”,写诗人和郑广文的忘年之交,二人象涸泉的鱼,相濡以沫,交往频繁。“时赴郑老同襟期”和“得钱即相觅”,仇兆鳌注说,前句是杜往,后句是郑来。他们推心置腹、共叙怀抱,开怀畅饮,聊以解愁。
第三段六句是这首诗的高潮,前四句樽前放歌,悲慨突起,乃为神来之笔。后二句似宽慰,实愤激。司马相如可谓一代逸才,却曾亲自卖酒涤器;才气横溢的杨雄就更倒霉了,因刘棻得罪被株连,逼得跳楼自杀。诗人似乎是用才士薄命的事例来安慰朋友,然而只要把才士的蹭蹬饥寒和首句“诸公袞袞登台省”连起来看,就可以感到诗笔的针砭力量。
末段六句,愤激中含有无可奈何之情。既然仕路坎坷,怀才不遇,那么儒术又有何用?孔丘盗跖也可等量齐观了!这样说,既评儒术,暗讽时政,又似在茫茫世路中的自解自慰,一笔而两面俱到。末联以“痛饮”作结,孔丘非师,聊依杜康,以旷达为愤激。
诸家评本篇,或说悲壮,或曰豪宕,其实悲慨与豪放兼而有之,而以悲慨为主。普通的诗,豪放易尽(一滚而下,无含蓄),悲慨不广(流于偏激)。杜诗豪放不失蕴藉,悲慨无伤雅正,本诗可为一例。
首段以对比起,不但挠直为曲,而且造成排句气势,运笔如风。后四句两句一转,愈转感情愈烈,真是“浩歌弥激烈”。第二段接以缓调。前四句七言,后四句突转五言,免去板滞之感。且短句促调,渐变轩昂,把诗情推向高潮。第三段先用四句描写痛饮情状,韵脚换为促、沉的入声字,所谓“弦急知柱促”,“慷慨有余哀”也。而语杂豪放,故无衰飒气味。无怪诗评家推崇备至,说“清夜以下,神来气来,千古独绝。”“清夜四句,惊天动地。”(见《唐宋诗举要》引)但他们忽略了“相如逸才”、“子云识字”一联的警策、广大。此联妙在以对句锁住奔流之势,而承上启下,连环双绾,过到下段使人不觉。此联要与首段联起来看,便会觉得“袞袞诸公”可耻。岂不是说“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吗?由此便见得这篇赠诗不是一般的叹老嗟卑、牢骚怨谤,而是伤时钦贤之作。激烈的郁结而出之以蕴藉,尤为难能。
末段又换平声韵,除“不须”句外,句句用韵,慷慨高歌,显示放逸傲岸的风度,使人读起来,涵泳无已,而精神振荡。
(曹慕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