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七谏·自悲作品原文
楚辞·七谏·自悲
东方朔
居愁勤其谁告兮,独永思而忧悲。
内自省而不惭兮,操愈坚而不衰。
隐三年而无决兮,岁忽忽其若颓。
怜余身不足以卒意兮,冀一见而复归。
哀人事之不幸兮,属天命而委之咸池。
身被疾而不间兮,心沸热其若汤。
冰炭不可以相并兮,吾固知乎命之不长。
哀独苦死之无乐兮,惜予年之之未央。
悲不反余之所居兮,恨离予之故乡。
鸟兽惊而失群兮,犹高飞而哀鸣。
狐死必首丘兮,夫人孰能不反其真情。
故人疏而日忘兮,新人近而俞好。
莫能行于杳冥兮,孰能施于无报。
苦众人之皆然兮,乘回风而远游。
凌恒山其若陋兮,聊愉娱以忘忧。
悲虚言之无实兮,苦众口之铄金。
过故乡而一顾兮,泣歔欷而沾衿。
厌白玉以为面兮,怀琬琰以为心。
邪气入而感内兮,施玉色而外淫。
何青云之流澜兮,微霜降之蒙蒙。
徐风至而徘徊兮,疾风过之汤汤。
闻南藩乐而欲往兮,至会稽而且止。
见韩众而宿之兮,问天道之所在。
借浮云以送予兮,载雌霓而为旌。
驾青龙以驰骛兮,班衍衍之冥冥。
忽容容其安之兮,超慌忽其焉如。
苦众人之难信兮,愿离群而远举。
登峦山而远望兮,好桂树之冬荣。
观天火之炎炀兮,听大壑之波声。
引八维以自道兮,含沆瀣以长生。
居不乐以时思兮,食草木之秋实。
饮菌若之朝露兮,构桂木而为室。
杂橘柚以为囿兮,列新夷与椒桢。
鹍鹤孤而夜号兮,哀居者之诚贞。
楚辞·七谏·自悲作品注释
【注释】
(1)勤:一本作“苦”。(2)无决:没有听到君王召回的命令。《楚辞章句》:“古者人臣三谏不从,待放三年,君命还则复,无则遂行也。”(3)颓:水向下流。(4)卒意:尽意,实现自己的愿望。(5)咸池:天神。(6)间:病愈。(7)俞:同“愈”。(8)杳冥:原意昏暗。引申为暗中,默默无闻地。(9)恒山:又称北岳,为五岳之一。(10)厌:著,施用。以白玉做外表,意即其外表行为如白玉般洁白无瑕。(11)琬琰(wǎn yǎn):美玉名。(12)外淫:《楚辞章句》云:“淫,润也。”外面表现出光润来。(13)流澜:形容乌云很浓厚。(14)汤(shāng)汤:水大貌,此形容风大。(15)南藩:南方诸侯国。(16)韩众:仙人。齐人韩众为王采药,王不肯服,韩众自己服食而成仙。(17)天道:长生之道。(18)班衍衍:速度极快。(19)容容:飞扬貌。(20)超:遥远。焉如:到哪里。(21)天火:由雷击或物体自燃引起的大火。(22)大壑:《楚辞章句》云:“大壑,海水也。”指大海。(23)八维:四方(东、南、西、北)和四隅(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合称八维。道:又作“导”。(24)沆瀣(hàng xiè):夜间的水汽。(25)菌:香草名。(26)新夷:即辛夷。桢:女贞子。(27)鹍鹤:鸟名,状如鹤,长颈红嘴,羽毛呈黄白色。(28)居者:隐居的人,指屈原自己。
楚辞·七谏·自悲作品译文
【翻译】
身居山泽愁苦向谁去讲,独自深思心中无限悲伤。
考察自己行为问心无愧,我的信心十足意志坚强。
我被放逐三年没有音信,岁月很快过去如水流淌。
可怜我的一生终不得志,希望再见君王返回故乡。
哀痛我的遭遇总是不幸,只好靠天命把天神依傍。
我身患疾病总不见好啊,心中焦急像沸腾的热汤。
冰和炭不能够放在一起,本来知道我的寿命不长。
孤苦无乐而死令人悲哀,痛惜我还年轻就要死亡。
悲叹不能返回我的旧居。
怨恨啊离开了我的故乡。
鸟兽如果受惊离群失散,还会高高飞翔哀鸣悲伤。
狐狸死时头要向着故丘,人老将死谁不思念家乡。
旧人被疏远了渐渐淡忘,新人得到亲近越来越好。
谁能默默无闻去做好事,谁能施舍别人不要酬报。
苦恼众人都把名利追求,我只能乘旋风外出远游。
登临恒山觉得它太渺小,我暂且在这里娱乐忘忧。
假话没有凭据令人可悲,金子也会熔于众人之口。
经过故乡时我回头一望,悲伤的热泪已沾湿衣裳。
我的行为就像白玉纯洁,我内心像美玉琬琰一样。
邪恶俗气虽想侵袭入内,玉的本色不变外表放光。
天上乌云为何翻卷波澜,微霜正在迷迷蒙蒙下降。
轻风吹来使我徘徊飘荡,阵阵疾风吹过迅猛异常。
听说南国快乐我想前往,停下休息来到会稽山上。
看见仙人韩众在此停宿,我就请教他天道在何方。
凭借着浮云送我去远游,彩虹作旗帜在车上飘扬。
驽着青龙的车向前奔驰,我的车迅速地奔向远方。
青龙快速飞奔不知到哪,前途遥远迷茫知向何方。
众人难以信任使人痛苦,宁愿离开他们远走他乡。
登上小小山岗远远眺望,惊喜桂树冬天花朵开放。
看到天降火灾炽盛异常,俯听大海涛声汹涌激荡。
我揽持八维而引导自己,吸饮夜半水汽以求命长。
居处不愉快我常常忧思,我吃草木秋天结的果实。
我喝菌若上清晨的露水,用桂木来构造我的居室。
我在园圃中种上橘和柚,还栽培辛夷花椒女贞子。
鹍鸡白鹤夜里孤苦悲啼,哀痛隐居的人诚信正直。
(黄寿祺、梅桐生 译)
楚辞·七谏·自悲作品赏析
【赏析】
屈原的作品,如《离骚》《九章》等,从不同的角度和侧面,完成了诗人形象的自我塑造。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悲剧性的巨人形象,是一个充满矛盾痛苦的多面体,是作者思想、人格、情感的自我表现。屈原的作品形成了一个自足完满的自我形象系统,通过这些作品,后人可以了解诗人生平、思想、人格和情感等重要方面。但是,对一个作家的全面认识,不仅包括作家的自我表现,而且还包括人们对他的认识和评价,《自悲》就是以代言体的形式来表现读者东方朔的信息反馈的。它再现了屈原形象的一个侧面,刻画了屈原放逐时的矛盾心理,从而有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是进一步完善了屈原形象,另一方面,它又并非消极被动的再现或模仿屈原的作品,而是在再创造的时候,渗透了东方朔的情感,借屈原的形象,折光般地闪现了作者的思想、情感和个性。可以说,这后一方面的意义,才是《自悲》一诗的价值所在。
《自悲》一诗,大体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从开篇到“孰能施于无报”是第一部分,再现了屈原放逐于山泽林薮三年后,绝无被召回朝廷可能的情况下的矛盾痛苦心理。希望破灭了,屈原反躬自省,自觉问心无愧,决心坚持操守,矢志不渝,同时又悲伤老之将至、志业难成,他深恨小人当道,迫使自己远离故国。这一段描写缠绵悱恻、幽情婉转,将屈原内心的苦闷悲愤揭示得淋漓尽致,而在悲哀中,又写出了他“操愈坚而不衰”的坚韧执著的个性,具有悲与壮的美学意蕴。从“苦众人之皆然兮,乘回风而远游”到篇终,写屈原被迫远游,他北登恒山,南临会稽,人间之游不能解除痛苦,于是升腾远举,在天外寻找隐居之乐,但离群索居的生活仍旧不能使他得到片刻的安宁,他生性富于求索、不甘寂寞,他激烈的情感和倔犟的性格时时在煎熬着自己。这一部分采取层层递进、步步深入的手法,将屈原居则忽忽若有所失,出则不知其所往,悲肠一日九转的心理在更高更深的层次上刻画出来,远远超出了“自悲”的畛域,上升到悲天悯人、伤世感时的境界,凸现了屈原的伟大人格。
作为一首代言体诗,如果仅仅代他人说话,或简单机械地复述他人的作品,那这样的代言诗是不足称道的。《自悲》一诗的价值就在于它代屈原而言之时,表现了东方朔的思想、情感和个性。司马迁在《史记》中列东方朔入《滑稽列传》,公正地评价了东方朔的学识、志向、辩才,也正确评价了他对当时社会丑恶现实的不满和他一生不得志的遭遇。然而,东方朔尚在世时,就有人讥笑他“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并讥笑他是“狂人”;东方朔死后,他嬉笑怒骂的那种“颠狂”性格,被误解为滑稽可笑、哗众取宠、荒诞不经。汉武帝对东方朔采取的是“倡优畜之”的态度,而后人却以此视东方朔为俳优小人,是专事取悦君王的弄臣,人们忽视了东方朔在华丽而可笑的外衣掩盖下悲剧的一生。东方朔生于西汉鼎盛时期,但他以敏锐的目光发现了盛世的黑暗和腐朽,他自称“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在著名的《答客难》中,他指出一个人的功业志向的成功与否受制于统治者,“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这是他一生经历的痛苦总结,是对统治者摧残人才的控诉。他大胆批评汉武帝大兴宫室、衣食犬马、作俳优、舞郑女的荒淫生活。(见《汉书·东方朔传》)他著有《非有先生论》借古讽今,在临死之前,他还进谏汉武帝“愿陛下远巧佞,退谗言”(《史记·滑稽列传》),这些都说明东方朔是一个正直敢言的知识分子,他的滑稽行为,是希望在插科打诨中,揭露出事物的矛盾,以此规劝君王。这一点与汉大赋作家的讽谏之意相同,可惜汉武帝到东方朔死时,才感到他“多善言”。正因为东方朔有这样的经历、这样的思想,所以,他对屈原抱有深切的同情和敬仰。王逸认为《七谏》是“追悯屈原,故作此辞以述其志,所以昭忠信、矫曲朝也”,其实这只说到了东方朔创作《七谏》的一个方面,没有看到他尊屈原以为师、以其志为同调的主要方面。屈原生于乱世,用其生命为楚国的前途、同奸佞权臣抗争,有着惊天动地的举动。东方朔生于太平盛世,他的避世金马门的朝隐之举,用心良苦,也是为了规劝汉武帝,虽然他没有作出壮举,但其品格情操也是无可非议的。他的《七谏》无论是思想内容,或是艺术形式,都是应该肯定的。
在屈原光辉形象的掩盖下,《七谏》被后人视为模仿《九章》之作,不曾给以重视,这是应该重新加以认识和评价的。我们认为,这是鉴赏《七谏》各篇的前提。
(田耕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