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九章·悲回风作品原文
楚辞·九章·悲回风
屈原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
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
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
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
鸟兽鸣以号群兮,草苴比而不芳。
鱼葺鳞以自别兮,蛟龙隐其文章。
故荼荠不同亩兮,兰芷幽而独芳。
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
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
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
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
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
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
伤太息之愍怜兮,气於邑而不可止。
纠思心以为纕兮,编愁苦以为膺。
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
存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
抚珮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
岁曶曶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
苹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
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
宁逝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
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
孰能思而不隐兮,昭彭咸之所闻。
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
入景响之无应兮,闻省想而不可得。
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
心鞿羁而不开兮,气缭转而自缔。
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
声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
藐蔓蔓之不可量兮,缥緜緜之不可纡。
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
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
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
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儵忽而扪天。
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
依风穴以自息兮,忽倾寤以婵媛。
冯昆仑以瞰雾兮,隐渂山以清江。
惮涌湍之礚礚兮,听波声之洶洶。
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
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
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
氾潏潏其前后兮,伴张驰之信期。
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
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
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
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
心调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无适。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悐悐。
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
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
骤谏君而不听兮,任重石之何益?
楚辞·九章·悲回风作品注释
【注释】
(1)回风:旋风。(2)倡:与“猖”通,猖狂。《庄子》:“倡狂妄行。”这里指谗言起始隐匿,然倡狂妄行,亦有形迹可寻。(3)彭咸:传说是殷之贤臣,谏君不听,投水而死,其生平无考。有人怀疑彭咸是彭祖之后,与屈原同为高阳的后裔,但亦无确据。(4)志介:犹言节志。(5)苴:枯草。比:挨在一起的样子。(6)葺:整治。朱熹云:“整治其麟,以自区异。”(《楚辞集注》)(7)文章:文采,指蛟龙的麟甲。(8)荼:苦菜。荠:甜菜。(9)佳人:屈原自谓。“惟佳人之独怀兮”的佳人,指怀、襄王。都:美也。永都:言其美始终如一。(10)更:历也。贶:通“况”。自贶:自许。(11)眇:高远貌。(12)相羊:同“徜徉”。(13)周流:指四处游荡。(14)自恃:自我排遣。(15)仍:因也,义同“引”。(16)存:指四周客观存在的事物。(17)歇:竭也。(18)入:收纳。(19)省:忆也。(20)穆:读若“默”,静思貌。(21)仪:准则,法度。《史记·秦始皇本纪》:“普施明法,经纬天下,永为仪则。”(22)藐:同“邈”。(23)纡:萦回也。(24)雌蜺:雨后或日出日没之际,天空中出现一种彩色圆弧,叫做虹蜺。虹蜺常有内外二环,内环为虹,外环为蜺。内环色彩鲜艳,古人谓是雄性;外环色彩暗淡谓雌性。(25)摅:舒也,指嘘气。摅虹:言吐气成虹。(26)隐:倚凭。(27)介子:见《惜往日》注(11)(12)。(28)调度:言考虑。(29)申徒:申徒狄,谏纣不听,抱石投水而死。(30)骤:屡也。
楚辞·九章·悲回风作品译文
【翻译】
悲哀啊!旋风摇落了蕙草的芬芳,我心郁结,我心哀伤。
我明白弱小生命的属性容易坠落,而听不见的声音,往往会引起巨大的影响。
为什么我对于古贤彭咸久久思量,以及他那高尚的品格不能遗忘。
感情是纵然变化多端,但也无法隐藏,那有虚假的感情能够久长?
鸟兽一叫唤,他们的同伴们也就应声喧嚷,鲜草和枯草放在一块,往往是消失了芬芳。
披着层鳞的游鱼,它们之间彼此竞赛着花样,而蛟龙虽有美丽的身体,却在水底隐藏。
所以苦菜和甜菜不种植在一个地方,而兰芷却在寂寞的深山里散播它们的幽香。
只有像彭咸那样美好的人,始终坚持他的理想,虽然时代已经改变了,我愿意比美前贤的善良。
我孤高的志愿所向往,可怜,有如云彩飘浮在天上。
自己也不禁疑惑起我这贞节孤高的志向,为了表明我的心肠,我写下了这些诗章。
设想起美好的人,孤单地在那儿思量,我折下杜若和申椒,独自个守在这里。
我止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叹气,虽然隐居荒僻,心头的焦虑却没法止息。
我流着,流着悲凉的泪……
想来想去,不能安睡,从晚上到天亮。
夜啊!这黑夜多么漫长,我抑压着这长留在内心的悲凉。
神志清醒时,我慢慢地起身,出门游荡,暂时把感情寄托在自由自在的生活上。
伤心,叹息,这满腔的悲悯啊,我的呼吸急促,我竟无法镇定下来。
把我委屈的思念扭搓成佩带,把愁苦编结起来,悬挂在我的胸前。
折下昆仑山上的神异的若木,遮蔽着太阳,且随着飘风,任从它把我吹到何方。
眼前所存在的是仿仿佛佛,什么也看不清爽,我的心却像是沸腾的水,不住的跳跃动荡。
我整顿着衣裳,按抑住想象,走吧,我感觉到无可言说的怅惘。
岁月匆匆,很快就要过去了,我的时限啊,也渐渐地要来到了。
香草枯萎了,树叶飘落了,花花朵朵已尽,香味散了,完了。
我哀怜我的痴心,不能改变,也可以证明你们的话,是不可依靠的。
我宁可死去,或永远漂泊吧,我不忍让我的心情老是这样暗淡。
孤儿呻吟着,擦着滚滚的热泪,弃儿流落着,没有回家的希望。
谁能够想起了痛苦,而不难受,彭咸,我恍惚听到你的名字,在我的耳边响亮。
我爬上石山,向远处观望,静悄悄地那辽远的道路像死去一样。
纵有单调的吹动树影的寂寞的声音,可是没有回响,我听不到一切止留在我心间的怀想。
这里找不到一点快乐,只有沉重的忧伤,我留在这里,痛苦紧蹙在一起,没法放下。
我的心被束缚住,无法展开,我的感情在不住地转动,打了一个解不开的暗结。
一眼望去,远处天地合拢在一块,无边无际,草木莽莽,广大辽阔得无与伦比。
纵或是不很大的声音,也能使远方有所感受,而任何事物都有他各自的本质,不能强所欲为啊。
太遥远的道理,无法量测,太细微的思虑,难以断绝。
重重的隐忧,使我悲苦,我似乎飞向不可知的地方,但仍是如此沉重。
我像是追随流水的风波在飘荡,走向古贤彭咸所居住的地方。
我的灵魂飞登峭峻的山岩,又飞悬在彩虹的高杪。
我是青天的主宰,我的气息便是长虹,一会儿,我在抚摩着天空。
我吸了一口满满的清新的露水,我把漱口的浓霜吐向下界。
我住在飘风的老家,合着眼休息,陡然,我翻身惊醒过来,又开始在空中周游。
我在昆仑山上,望着人间的雾气,我靠着渂山,澄清了向下流去的江水。
我担心急流险阻,撞击着礁石,我听见风吹着不止休的滔滔不绝的波涛。
我心里很乱,不知在那儿,我心里空恍恍的,不知怎么办。
滚滚的流水,流啊,流啊……
自在地曲曲折折地流,流到什么地方才能停止?
水波翻卷,或上或下,我随水漂荡,或左或右。
泛滥的水,急湍地绕着山石打着圈子,流水依据着一定的潮汐期涨落着。
我观望着地面上蒸发着地气,我发现这地气像一股烟上升,又凝成液体。
我心难受,霜呀,雪呀,都飘落向大地,而潮水的声音,正像是彼此在打击。
我假借这有限的岁月,上天下地,我用黄色的弯曲的荆棘,代替马鞭。
我访求介子推,他住在那里,我发现了古贤伯夷的遗迹。
平静了心志,我不再离开这里,我不往别处去了,我决心好好勉励自己。
我说:“我怨恨历史上佞臣得到富贵,我悼惜当代的人自私自利。
我愿意随着江淮,漂流到海,跟从伍子胥,是我自己的打算。”
我望见了水中的沙洲,我悲哀地联想起申徒狄不屈的样子,一次又一次进忠言于君王,而不被听信,后来抱着石头跳河淹死,可是,这有什么用处呢?
(文怀沙 译)
楚辞·九章·悲回风作品赏析
【赏析】
《悲回风》以首句名篇。其写作时间,蒋骥推断:“原死于五月五日,兹其隔年之秋也欤?”(《山带阁注楚辞》)此时楚已濒危,原亦终不容于世,此身已临沅湘之渊,彭咸之志日笃,宗庙之隐痛日剧,故不复顾忌,“倾输罄竭”“悉吐之者矣”(朱熹《楚辞集注》)。诗人情思激越,幻梦神游,忽而扪天,忽而瞰雾,求介子,悲申徒,借以排遣其积郁,然而冤结情笃,触景生悲,寻来找去,越发不可收拾。通篇抒情,往复喟叹,悲愤不已,在《九章》中是感情最沉郁的一篇。
诗人就眼前的旋风摇荡纤弱的蕙草,触景生情,悲从中来,“心冤结而内伤”。外伤好治,内伤难合。长期隐痛,淤结于心的内伤,其诱发在于蕙,其根源在于冤。不言而喻,诗人由眼前的景物联想到自身的遭遇:忠而被谗,信而见疑,长期放逐,报国无由,故而迸发难以言状的哀怨和忧伤。“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回风有声无形,起始甚微,然它终使花草凋零;谗言起始虽隐,然它虚惑君心,猖狂妄行,二者均有行迹可寻。如果在谗言刚刚发生时,即采用措施,防微杜渐,谗佞人便不易得逞。诗人含蓄地指斥楚怀王掉以轻心,缺少应有的警觉,养痈遗患,以致发展到现在的谗妒人以自代的地步。这里,是否兼有反躬自责呢?倒也可以商榷。诗人“见谗人倡君为恶,则思念古世彭咸,欲与齐志节,而不能忘也”(洪兴祖《楚辞补注》)。
屈原诗心执著,刚想到步彭咸之志,却又追忆其祸始,“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上官、靳尚之徒巧言令色,虚饰谗言,然其包藏的祸心是无法掩盖的,他们何以能长期作祟呢!这里的潜台词是:如君王明察,早就可以看出其虚伪作态,防患未然;君不明,昏愦蔽壅,才遗患于今日。以下四句诗,诗人具体陈述谗佞人猖狂用事。他们或朋比为奸,同恶共济;或乔装打扮,耀武扬威,致使忠贞之臣,或屈服于邪恶势力而失其志节,或藏居幽沉处,隐其光彩。于是诗人从中引出结论:“故荼荠不同亩兮,兰芷幽而独芳。”忠佞冰炭难容,岂能同朝共济,忠贞之臣只有远避朝廷,独处幽境,才能保持其高尚的节志。这是写实,又似自慰。“唯佳人之永都兮”六句,诗人自诩出身尊贵,德志高远,历先世之垂统,即便行吟江畔亦不失中正之行,故以佳人自喻。诗人自谓其德志可与蓝天比高,能与白云相逐,孤高而难合于世,特赋诗将其陈述清楚。
以上几章,诗人因“回风摇蕙”而触动了忧伤,于是追忆了祸始,分析了祸根,表明其赋诗是为言志。
诗人思前想后,自觉身前的一切已付诸东流,剩下的只有“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追慕古代贤哲,加强自身的修养,保持身后的芬芳。但是,屈原毕竟是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是一位伟大的改革家,其理想、抱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此刻他万念俱灰,痛定思痛,其内心的悲愤、忧虑更不能自已。“曾歔欷之嗟嗟兮”六句,诗人极写从夜晚到天亮总是抑制不住哀怨悲伤:抽泣、嗟叹、隐思、凄苦,涕泪交流,辗转反侧,长夜不眠,想节哀而不能。天明了,外面走走,聊以自持,然秋色肃杀,满目凄凉,于是“气於邑而不可止”。极度悲伤,满腔酸楚,气急促而堵塞,以至哽咽窒息而不可终止。写忧伤郁结的情状如此活灵活现,诚非屈子莫能。“纠思心以为纕兮,编愁苦以为膺。”古人将束于腰腹间的、用以悬挂饰物的带子称为纕,将勒于胸部的服饰称为膺。从修辞格看,诗中的“思心”“愁苦”为本体,“纕”“膺”为喻体。诗人巧妙地捕捉住本体与喻体之间的共同特征,加以引申,构成了极其贴切的譬喻关系,使诗句情景互生,含蕴深邃。诗人言其思心、愁苦之繁多、之细腻、之修长可以编珮带,织胸衣;言其思心、愁苦郁结于胸腹之间,引起的气闷、梗塞,如束纕于腰腹、勒膺于胸际那样难以忍受、难以解脱。化抽象为具体,鲜明形象。《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其文约,其词微……举类迩而见义远”,诚如是。
诗人的思心、愁苦如此沉重而不能自持,故“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折若木遮住目光,视而不见;任飘风之吹送,吹到哪里算哪里,也是聊以自持的好方法。然而事与愿违,“存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周围的事物似乎看不见了,可思潮的翻滚却剧烈得犹如沸汤。这诚如李白所云:“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诗人的忧伤太深太久,冤结得太实太厚,想排遣也没有法子,只好强按珮衽,怅怅然、惘惘然继续前行。岁将尽,命将终,蘋蘅枯离,芬芳消竭,而诗人的思心却不可改变。诗人宁肯投江以结束此哀。
诗人在前几章往复咏喟思心愁苦如此这般的沉重而不能自持,但又始终没有明言其所思者、所愁者为何事,引而不发,至此才喟然道出,“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这两句诗极其重要。它既表明诗人思心、愁苦郁结缠绵的原因,是前面几章诗文的概括,又为下面的“登石峦”“上高岩”“冯昆仑”等情节作铺垫,是全篇的诗眼。诗人无辜遭谗见逐,长期行吟江畔而不能还,“孰能思而不隐兮”。这种事放在谁的身上,谁都会隐隐作痛。诗人正是为了“不忍为此之常愁”,才一次次地想到步彭咸而死。
以上几章,诗人极写放逐途中的悲愤忧伤及其产生的根源。
“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入景响之无应兮,闻省想而不可得。”诗人思念楚国,登石山而远眺郢都,希冀得到蛛丝马迹以慰愁思,然而“熟视不睹其影,静想不闻其声”(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内心极其空虚惆怅。故国的声容不可得而闻见,宗庙之安危不可得而知之,君臣之恩谅已断绝,返楚竭忠尽智亦无期——诗人愁思陡增,五内俱焚,故不能自已。“入景响之无应兮,闻省想而不可得”两句,郭沫若译为,“我到了无影无响的区域,但要无念无想却不可能”,郭老译文可能本洪兴祖注,“竄在山野,无人域也”,但按文词推敲,似待商榷。“愁郁郁之无快兮”及其以下十三句,诗人往复抒写其思心愁苦郁结的情状,以及在这特定的情境中,诗人神思恍惚,于是对外界事物的感受,无不罩上迷惘、悲怆的光圈。诗人运用句式的排比,声韵的重叠,低回往复,闳中肆外,吟幽叹微,情貌凄苦,读之令人潸然泪下。其中的“声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更反映了诗人对楚国的情感深沉执著,至死不渝。这前一句,可用后人李商隐的诗作解,“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诗人与故国永远联结在一起。后一句,诗人自谓其对楚的挚爱是纯粹的、忠贞不渝的,非人工所能造为。
“上高岩”的八句诗,诗人驰骋想象,神游太虚,与霜雪云虹相往来。他忽而嘘气成虹,忽而伸手扪天,风驰电掣,气势万千。夸饰奇特,意在说明其德智高远,其力能回天,惜昏君不用,致使楚国岌岌可危。至于“吸湛露”“漱凝霜”“依风穴”的陈述,能否说诗人有道家的“虚静无为”“不为物先”的出世思想呢?兴许有此闪念,但是,其刚想留风穴休憩,又“忽倾寤以婵媛”。
“风穴”,洪兴祖注:“风穴,北方寒气从地出也。”朱熹注:“风穴,风从地出之处也。”今也有人考证“昆仑”跟岷山一样,均系蜀中实地。上述诸释涉嫌太实,未得诗趣。蒋骥注云:“《山海经》,昆仑,帝之下都。《神异经》,昆仑,钢柱,其高上天。故《骚经》上下于天,皆从昆仑取径。此扪天而依风穴,冯昆仑亦此意也。风穴从昆仑解,颇融洽。”(《山带阁注楚辞》)。蒋注富有神话色彩,颇合屈赋浪漫风格,洽文意。风穴位于昆仑,那么“冯昆仑以瞰雾兮”,顺理成章。这以下的十二句诗,以瞰字领起,均为诗人神思激越,冯昆仑,隐渂山俯瞰清江的虚幻情貌。在幻梦中,展现在诗人眼前的是沧海横流,恶浪掀天。风浪声、水石相击声惊天动地。江面上:东西南北,前前后后,浩瀚滚荡,没有经纬,没有方向,没有归宿,焉知终止;上下颠覆,左右倾轧,伴着潮汐的信期,忽涨忽落。不难看出,这些描绘与其说是诗人幻梦江涛的雄伟壮观,倒不如说是借江涛影射楚国当时政局的动荡以及反衬屈原眷顾楚国而起伏不定的心情。据历史记载,当时楚国接连打败仗,国惫民艰,一片混乱。“群臣相妒以功,谄谀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离。”(《战国策·中山策》)所以,这里越绘声绘形地描述江涛的险恶,越反映出诗人为楚国的动乱而忐忑不安的心绪。
“观炎气之相仍兮……听潮水之相击”四句,蒋骥注为:“炎气,指夏。霜雪,指冬。错举以概四时也。”王夫之注,亦指四时的节令。郭沫若译为:“我观察南海的火云怒腾,我偷看东海的朝霞上升,我叹息北海的云雪齐下,我倾听西海的波涛雷鸣”又似指四方的景象。按炎气即热气,《诗·大雅·云汉》:“赫赫炎炎”,《传》:“炎炎,热气也。”“相仍”,“相从也”(洪兴祖注)。诗人幻梦由江面仰视太虚,江雾濛濛,热气相蒸,倏而又凝聚为烟雨;再往下观察,江面白浪滔天,飞雪四溅——“悲霜雪之俱下”,继而“听潮水之相击”更不胜其悲。故王逸注曰:“言己上观炎阳烟液之气,下视霜雪江潮之流,忧思在心,而无所告也。”(《楚辞章句》)于是诗人又神思恍恍惚惚,凭借日光月影,乘着神速的骏马,策着弯曲的棘鞭,去寻找介子、伯夷的所居。找到了他俩没有?蒋骥说找到了。蒋注认为“曰”以下两句诗是屈原“与二子相语之辞……人逢知己,则乐输于情,盖有然矣”(《山带阁注楚辞》),此注涉嫌穿凿。诗中所云方位,均为神思所及,非诗人真身临其境。况且下句云“心调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无适”,经过考虑没有去,镂刻于心扉的是彭咸之志,岂能他适。
“曰”以下为全篇结章。诗人将思绪收拢一下,怨往日的理想已经落空,悲来日的处境岌岌可危,故决心从申徒、子胥而去,转而一想又觉二子均死得可悲,申徒狄、子胥活着的时候,屡谏君不听,死又没能挽救商吴的灭亡。这是前车之鉴,而自己的死能否唤起昏君的觉醒?思心萦回不得其解。以死去感动君王是诗人的孤注,故不得不慎重。诗人踌躇再三终未投河。
《九章·悲回风》,想象丰富,夸饰神奇,低回往复,一唱三叹,均为其抒发思心愁苦而设。但终因放子不还、孤子抆泪的根由,故而推来拂去,无以解脱。最后,欲以死来激动君王,思心和愁苦似乎得到缓和,然赴流实为孤注,亦踌躇不已。可以想见,诗人忧心如焚的悲愤情绪,将进入另一个高峰。
(周 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