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嗟篇原文
吁嗟篇
曹植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夙夜无休闲。
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
自谓终天路,忽然沉下泉。惊飙接我出,故归彼中田。
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
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株荄连。
吁嗟篇赏析
建安二十五年(220)正月,曹操病死洛阳。几经紧锣密鼓,曹丕完成由汉丞相、魏王的过渡,于十月即“升坛即阼,百官陪位”,一屁股坐上皇帝的宝座。从此邺下贵介公子曹植陷入名为侯王,实则放逐外地“监外执行”的囚犯生涯。在曹丕、曹叡的父子两代“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无欢”(《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以至于“食裁糊口,形有裸露”的困境。他在举挂时网、动辄得咎的危急中,白色恐怖危逼侵袭,使他转徙悲歌,不能自已,以“吁嗟”命篇,悲叹自己不幸而难堪的遭遇,也是对自己后期艰难困窘的岁月真切地再现和沉痛地总结。
诗人一肚子积怨、哀愤、牢骚,扼止不住“吁嗟”出之,借秋蓬飞转无定,尽情宣泄。开篇二句感叹不已,把心中久聚的抑郁,喷薄倾泻。“何独然”充积愤然之情。天地万物,为何“转蓬”偏偏居无定所,而独独如此不幸,这是极度哀怨呼叹,又是愤慨的质问。这两句压抑而排宕,悲怨之气扑面,哀笼全篇。
“长去”十八句,极力刻画秋蓬飘转的重重坎坷。“本根”喻京都邺下,寄兄弟分隔之情。“长去”句言“逝”之远;“夙夜”句言“逝”之急。两句从总体上写足蓬之遭遇如此“独然”不幸,是为“吁嗟”之因。以下所有全由此铺展开来。“东西”四句展现秋蓬飘荡无定。“七陌”“九阡”喻封地的屡次迁移,也就是作者“初封平原,转出临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仪,而末将适于东阿。号则六易,居实三迁”(《迁都赋序》)的喟叹。每至一处,还未将息,即又播迁。曹丕唯恐其弟处久势成。魏法峻急,公侯不能轻易至京。黄初元年(220)曹丕一上台,就把曹植赶往封地。四年始令朝见。曹植三年不能入京,所以此以“卒(猝)遇”言之。“吹我入云间”一句轻松急切,充满希望。这和他当时写的《应诏》诗心境是一样的:“肃承明诏,应令皇都,星陈夙驾,秣马脂车……将朝圣皇,匪敢晏宁。”“自谓”四句言入京希用的期望破灭,又被逐封地。曹植曾多次表白自己入京觐见的愿望。《责躬》说“得会京畿,迟(待)奉圣颜,如饥如渴”,《谢入觐表》则把进见视为“披浮云而白日”,皆与此“自谓终天路”同一热望。可是一入京,却是“使(即)时舍外殿,宫省寂无人”(《圣皇篇》)的冷遇,“戮力上国,流惠下民”之志,无所得陈,这就是“忽然沉下泉”的真正含义。魏制,觐见不能久留。“祖道魏东门,泪下霑冠缨,扳蓋因内顾,俛仰慕同生”(同上),就是此诗“惊飙接我出,故归彼中田”的真实写照。上句一方面说自己离之匆匆;另一方面怵愒之情显然可见。黄初四年(223)曹植与白马王曹彪同朝京师,而彪即遇害,这种疑惧,曹植早就殷忧在怀。黄初二年(221)“抱罪即道,忧惶恐怖,不知刑罪当所限齐(界限)”(《谢初封安乡侯表》),此类均为“惊”字之缘。“当南”四句,是说转蓬漂泊,随风疾卷,身不由己,更为可哀,喻己颠沛播迁,难以预料微躯何处。“宕宕当何依”之比,存亡难料、生死不测之思,此即自己孤独无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哀痛的表露。“飘飖”四句,以秋蓬漂浮沼泽,卷入沟壑,比喻己之封地连遇瘠土,出艰入险,历尽折磨,酸辛备尝。“流转无恒处”一句是对上文的收束。“流转”遥重首句之“转”。“无恒处”回映第四句之“无休闲”。“谁知吾苦艰”浸含衣食不继、困苦窘迫的生活实况的万千酸楚。这一句呼叹与篇首次句的悲叹呼应,正因为如此“苦艰”,且世人“谁知”,故有“居世何独然”的长恨深愤。同时,这囚徒生涯、“圈牢之养物”的境遇使之处于悲苦不能自拔的深渊,产生“积念发狂痴”的奇想,而逼出下文。
结尾惨痛灭绝之辞,发语透骨,非濒临绝境之伤心人所不能道。这是在极度难忍之境所萌生的绝望心理,是情动于衷而形于言的强烈倾诉,句句沉重,字字酸苦,刺肤刻心,全从一腔积怨中奔出,感心动魂,催人鼻酸。唐初王通云:“陈思王达理者也,以天下让而犹衷曲莫白,窘迫殁身,至今箕豆之吟、吁嗟之歌,令人惨不忍读。”(李梦阳评点《曹子建集十卷本序》所引)所以,在客观效果上,这样的结局,无异于对于曹丕、曹叡政权的控诉,这种震慑力量,也与诗人的精思结撰有关。此诗通篇比兴为体,蓬、人凝而为一。末尾以类相从,继之“秋草”之比,喻中生喻,哀苦变为绝望。中间两“我”字,使转蓬之我和作者之我契合无间,物我为一。似蓬还似非蓬,不即不离。这十八句犹如“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而末尾两“愿”字四句,好像“曲中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具有感心动魄的感染力,秋草火燔之想,从上“谁知”句所生。“林草”与“转蓬”属之同类,就作者“我”是奇想,就蓬草之“我”,却又何其自然妥帖。“糜灭”句,将“火燔”再醒透一层。末句“愿与株荄连”,说得巉刻决绝,断然是对“岂不痛”的否定,慨然而有多少余悲含在不悲之中。这寻死觅活之语,但只求得换取人生微薄的愿望——“与草根相连”——和兄弟相依,定居父母之邦京阙。这句紧紧与篇首第三句“长去本根逝”,反向照应,首尾浑然一体。这四句用设喻迭进一层,再用否定反荡入一层,取意遒劲,外发张力,震慑人心。这是曹植作品“骨气奇高”的本色。中唐孟郊论诗崇尚“陈词备风骨”(《读张碧集》),他的名作《寒地百姓吟》的“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到头落地死,踏地为游遨。”即脱胎于此。
“东西经七陌”至“谁知吾苦艰”十六句成四层。每层都先用两句一意的对偶句领起,辞古气顺,极意铺排,随之接以两个流动的单句,其间叠韵联绵词“飘飖”“连翩”,叠音词“宕宕”,以及一连串的动词“经”“越”“遇”“吹”“入”“下”“出”“归”“亡”“存”“历”,加上“南北”“东西”与“周”“终”的动用,极显出秋蓬飞转不息的动感,把转蓬——也是自己出生入死、千辛万苦的迁徙酣畅淋漓地展现出来。与起首的“吁嗟”和结尾痛绝之想融成一片,通篇一气旋折排宕,于压抑中迸发出不可阻扼的情思。通首二十四句,无一句不是写转蓬,而又无一句不是自我形象的写照。“蓬”即“我”,“我”即“蓬”,炽然的内心勃动使之融为一体,如盐入水,似月映泼,形成一篇后半期颠播生涯的血泪总结。不平则鸣的呼唤,确有“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苏东坡《水龙吟》)悲剧性的艺术魅力。
(魏耕原)
【诗人名片】
曹植(192—232),字子建。曹丕的同母弟。他的一生可以公元220年十月(曹丕在这时即魏帝位)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生活平顺。后期在文帝(曹丕)和明帝(曹叡)两朝(220—278),遭受猜忌,不得参预政事。屡次要求自试都得不到允许。因此常抑郁无欢,到四十一岁就死了。他的诗流传约八十首,以五言为主,大都词采华茂,语言精炼,情感热烈,慷慨动人。代表建安文学的最高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