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丰折臂翁原文
新丰折臂翁
白居易
新丰老翁八十八,头鬓眉须皆似雪。
玄孙扶向店前行,左臂凭肩右臂折。
问翁臂折来几年,兼问致折何因缘。
翁云贯属新丰县,生逢圣代无征战。
惯听梨园歌管声,不识旗枪与弓箭。
无何天宝大征兵,户有三丁点一丁。
点得驱将何处去?五月万里云南行。
闻道云南有沪水,椒花落时瘴烟起。
大军徒涉水如汤,未过十人二三死。
村南村北哭声哀,儿别爷娘夫别妻。
皆云前后征蛮者,千万人行无一回。
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
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
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
骨碎筋伤非不苦,且图拣退归乡土。
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
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
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
不然当时沪水头,身死魂飞骨不收。
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
老人言,君听取。
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
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
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折臂翁!
新丰折臂翁句解
新丰老翁八十八,头鬓眉须皆似雪。玄孙扶向店前行,左臂凭肩右臂折
新丰有个老翁,今年八十八,头发、鬓发、眉须都白得像雪花。玄孙扶着他向店前走来,你看他把左胳臂搭在玄孙的肩上,那右胳臂已经折断了。
新乐府倡导“首句标其目”(《新乐府序》),这首诗也是这样。开篇四句通过具体的描写,生动地刻画出一个白发老翁的形象。作者的刻画,一是突出他年老,暗示其作为历史见证人的可信性;二是点出他是独臂,这一奇特的残肢形象是全诗立意之本。突出这两点有鲜明的目的性,跟下面描述折臂翁对战争的控诉和谴责是分不开的。写折臂是状其不幸,写年老是表现他以此不幸而换来万幸,得以全身终老。这层意思是全诗要着意发挥的,在开篇对人物的客观描述中即已暗示出来,可见诗人在艺术构思上是有一番匠心的。首句一作“新丰老翁年八十”。据后面诗云“是时翁年二十四”,“是时”指大征兵的那一年,即天宝十三载(754),到作此诗的元和四年(809),当以“年八十”为是。此言“八十八”,是为了押韵。
问翁臂折来几年,兼问致折何因缘
先问老翁胳臂折断已经有多少年,又问他胳臂折断是由于什么原因。“来”,以来。这里用两句提问承上启下,作为过渡,引出折臂翁的回答,并以他的答话作为全诗的主体。老翁的答话则概述了他一生的遭遇。
翁云贯属新丰县,生逢圣代无征战。惯听梨园歌管声,不识旗枪与弓箭
老翁说:我的籍贯原属新丰县,出生在一个政治清明的时代,本来没有征战;那时经常听到的是梨园子弟们的歌唱演奏声,天下太太平平,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旗枪和弓箭。诗句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叙事,有真切自然之感,增强了叙事内容的可信度。答话是对下文所说的“天宝大征兵”的控诉,而从开元盛世说起,有对比之意。“贯”,指原籍、出生地,亦即现代意义上的籍贯;但那时说一个人的出生地,只说“贯”或“乡贯”、“里贯”,不说“籍”或“籍贯”。“梨园歌管”,指从宫廷里传出的音乐声。“新丰”,即昭应县的本名,为华清宫所在地。折臂翁是新丰人,为宫旁居民,故云“惯听”。
无何天宝大征兵,户有三丁点一丁。点得驱将何处去?五月万里云南行
可是没过多久,到了天宝年间,朝廷大征兵,一家有三丁要抽一丁。抽到后,驱赶着他们向哪儿去呢?炎热的五月天里,赶着他们奔赴遥遥万里的云南征程。这几句既指出征兵数额之大,又点明是赴云南征伐南诏。点明地点和时间是很重要的,因为云南边地的山林地区,由于特殊的环境和气候,有致人疫疾的瘴气。这跟老翁答话中要突出被征战士惨死的遭遇有关,所以接下去四句就写战士们不战而死的情景。“无何”,没过多久。“驱将”,驱赶到。“将”在这里是语助词。
闻道云南有沪水,椒花落时瘴烟起。大军徒涉水如汤,未过十人二三死
据人讲云南有一条河叫沪水,夏天椒花谢落的时候,那里便烟瘴弥漫。大军夏日徒步涉水,水热得就如滚汤,还没等过完,十个人中就已经有两三个死掉了。这四句,作者把传闻中征途的艰难和死伤的凄惨,描写得恍若发生在眼前。以“闻道”二字领起,说明不是老翁的亲历,而是听闻,这符合并未上过前方的折臂翁的身份和语气。“云南”,唐代的云南包括今天四川省的南部在内。“沪水”,又称沪江水,即今雅砻江下游和金沙江会合以后的一段。“椒花落时”,指夏天。花椒在春夏之交开花,到盛夏开败。“瘴烟”,即瘴气,一种能致人生病的毒气。
村南村北哭声哀,儿别爷娘夫别妻。皆云前后征蛮者,千万人行无一回
村南村北,到处是哀伤的哭声,那是儿子在告别爹娘,丈夫在告别妻子。都说呀,前前后后出征云南的人,千千万万个去了,却没有一个回得来!前面先写战士们在边地病死的惨况,这里才写征兵时亲人相别的悲痛,看似颠倒了事件发展的自然顺序,其实是合情合理、顺理成章的。因为天宝年间云南的开边战争非止一次,而且即使是同一次战事,也完全可能是前边病死、战死,后边又不断抓兵补充。更重要的是,诗人在艺术表现上有他的用意:一方面可以给读者造成征战不息、征兵不止的印象,同时前方“未过十人二三死”,正是后方征兵时“村南村北哭声哀”的原因。“无一回”,比前面的叙述有了发展,是总括前后几次战事说的,也是总括病死和战死两方面说的。这里的“皆云”,跟前面的“闻道”相呼应,更真切地传达出折臂翁叙说的语气。“征蛮”,指征讨南诏,古时称少数民族为蛮夷。
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
那时候,老汉我二十四岁,在兵部的文书里有我的名字。上面几句是从大处着笔,总写开边征战的惨酷和百姓的悲苦。下面便把笔墨集中到主人公,写折臂翁独特的命运遭遇和思想感情。“牒”,文书,这里指征兵名册。
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
趁着深更夜半,不敢让旁人得知,我悄悄地拿一块大石头,捶断了自己的右胳臂。这样一来,拉弓摇旗都不能胜任,从此才避免了应征去云南。这几句中,“偷”字下得非常好,说明这自残行为也是犯法的,一旦官家知道,将以逃避兵役论处。偷偷自残,使人免成望乡之鬼。战争的残酷无情,在此处得以充分显现。“簸旗”,举旗,打旗。
骨碎筋伤非不苦,且图拣退归乡土。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
骨头碎啦,筋也伤啦,我并不是不痛苦,只是贪图能被挑拣下来,以便留在家乡。这只胳臂折断已经有六十年,一肢虽然残了,可是一身总算保全。到如今,如果遇到风雨阴寒之夜,胳臂还非常痛,痛得我直到天亮也不能睡眠。这六句写老翁折臂以后的结果及感慨:一方面是废一臂而全一身,另一方面是承受一生的疼痛。“拣退”,新兵入伍后经拣选,不合格者退回。
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不然当时沪水头,身死魂飞骨不收。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
虽然痛得不能入睡,但我始终不后悔,并且还欣喜自己独独能够活到现在。不然,在当时沪水那个地方,还不是要落得个身死魂孤,连尸骨都没人收;只能做一个远在云南的望乡鬼,在那万人坟上哭声呦呦。
顶真修辞法具有“桥梁”的功能。作者就是利用这种手法,把折臂翁臂痛难眠的悲愤情绪推移到命运的比较,深刻地揭示出折臂翁复杂矛盾的思想感情。以长年的痛苦换来免于征战,代价是够高的,也是很不幸的。然而在他看来,比起那些惨死边埸的千千万万战士,他又是很幸运的。因此他既沉痛,又不能不为自己庆幸。“喜”字,含义深长。它是在前面一大篇叙述的基础上说出来,表达了一种难于用一般言语表达的至悲至痛,令读者于“喜”中见泪,“喜”中见悲。
作者原注:“云南有万人冢,即鲜于仲通、李宓曾覆军之所也。”天宝年间,由于唐王朝对地方民族关系处理失当,两次出兵南诏,前后死亡近二十万人。战后,阁罗凤派人收拾唐军阵亡将士遗骸,“祭而葬之”,名为“大唐天宝战士冢”,当地群众称之为“万人冢”。
老人言,君听取。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
老人的话,请你记取。你没听说吗,开元年间的宰相宋开府,他不奖赏边功,为的是严防穷兵黩武。诗写到上面,原本可以结束,但白居易的新乐府倡导“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并要“卒章显其志”。因此,老翁叙述结束后,诗人又直接出面,鲜明地揭示出全诗的主旨,表明自己的态度。这几句虽属于议论,但能“带情韵以行”(沈德潜《说诗晬语》),与枯燥的“以议论为诗”不同。
“宋开府”,指宋璟(663-737)。睿宗时曾任宰相,玄宗开元五年(717)至八年再次任宰相,后改授开府仪同三司,时人称为宋开府。他为人刚正不阿,敢于犯颜直谏;为相坚持正道,刑赏无私,致力于选贤授能,使官吏各称其职。史称“唐世贤相,前称房(玄龄)杜(如晦),后称姚(崇)宋(璟),他人莫得比焉”(《资治通鉴》卷二一一)。此句作者原注:“开元初,突厥数寇边,时天武军牙将郝灵荃出使,因引铁勒回鹘部落,斩突厥默啜,献首于阙下,自谓有不世之功。时宋璟为相,以天子少年好武,恐邀功者生心,痛抑其赏。逾年,始授郎将。灵荃遂恸哭呕血而死也。”“黩武”,滥用武力。
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折臂翁
你又没听说吗,天宝年间有个宰相叫杨国忠,他为得到皇上的恩宠赏赐,竟鼓励去立边功。可是,边功还没有建立,已经引起了人民的怨恨。你若不信,就请问问新丰折臂翁。
作者原注:“天宝末,杨国忠为相,重结阁罗凤之役,募人讨之,前后发二十余万众,去无返者。又捉人连枷赴役,天下怨哭,人不聊生,故(安)禄山得乘人心而盗天下。元和初,折臂翁犹存,因备歌之。”
这部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诗人以“君不闻”、“又不闻”领起,将开元和天宝两个时期对举,将宋开府和杨国忠对举,与前面折臂翁所说的“生逢圣代无征战”相呼应;在比照中毫不隐讳、毫不含糊地表明自己提倡什么、反对什么、歌颂什么、谴责什么。最后归结到题目上,提醒统治者切勿“边功未立生人怨”。诗人的是非观念、爱憎感情,在这里表现得十分鲜明强烈。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五章对这首诗的结语十分赞赏,说:“其气势若常山之蛇,首尾回环救应,则非他篇所可及也。”
新丰折臂翁题解赏析
【题解】
这首诗是白居易《新乐府》五十首中的第九首,作于元和四年(809)。当时诗人三十八岁,在京任左拾遗、翰林学士,正是他在政治上直言敢谏、积极进取的时期。这首诗鲜明地体现了诗人关心民生疾苦并敢于揭露时弊的锐气。诗下小序云:“戒边功也。”已将意旨揭示得明明白白,毫不含糊。
诗中所叙,以唐玄宗天宝年间的历史事实为背景。当时,云南少数民族白族所建立的南诏国与唐王朝有封建的藩属关系。天宝九年(750),南诏王阁罗凤因受云南太守张虔陀的迫辱,愤而起兵,杀死张虔陀,反叛唐王朝。次年四月,唐王朝派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率兵八万征讨。阁罗凤曾派人讲和,鲜于仲通不听,结果被阁罗凤大败于沪南,死六万人。天宝十三载(754)六月,以宰相名义兼领剑南节度使的杨国忠派李宓再次率兵七万征讨,结果又是全军覆没,李宓亦被擒。杨国忠隐瞒了兵败的消息,反以捷报上闻,进而大肆搜捕民丁,强令队伍继续发兵攻打南诏。这几次战争前后共死亡近二十万人。
这首诗通过一位老翁自述亲身经历,反映了广大人民在这几次穷兵黩武的开边战争中所蒙受的巨大苦难;劝诫当朝统治者要从正反两方面吸取教训,体恤百姓的怨苦,慎于开边用兵。“新丰”,故城在今陕西省临潼县境内。
【赏析】
白居易在《寄唐生》诗中说:“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这首诗正是通过新丰折臂翁的经历,表达反对穷兵黩武的主题,目的也是为生民请命。清代施补华《岘佣说诗》评价此诗说:“长于讽谕,颇得风人之旨。”
这首诗的题材独特,很有看点。尽管自我折臂之人十分罕见,但新丰折臂翁这一形象具有很强的典型意义。诗人揭露天宝时期几次开边战争带给人民的深重苦难,没有从正面直接描写战争的惨酷,没有铺陈和渲染沙场上白骨横陈的景象;而是通过应征者及其亲属的悲痛,尤其是通过逃征者的幸免于难,间接地表现不义战争给人民造成的巨大灾难。
这首诗诗意显豁明白,语言晓畅浅易。通篇既没有罕见的典故,也没有生僻艰涩的词语,显示了白居易《新乐府》创作的总体特色:通俗性和明朗性。但它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又有独特之处,即诗人提炼和表现生活的角度选择得好,能于直中见曲。通过所写生活局部,启发读者去想象、思索那些没有写出却又着意表现的内容。对折臂翁,诗人明明是哀其不幸,却偏从他侥幸全身的一面突出他的“不悔”和“且喜”。折臂是痛苦的,以折臂来逃避征兵也是十分可悲的,诗人却把可悲之事当作可喜之事来叙写。而读者正从这反常的含泪之“喜”中,更强烈地感受到主人公内心巨大的悲痛。再进一步,还能从生者发出的怨苦之音中,体会到那些无言的战死者更大的不幸和冤愤。在艺术表现上,直和曲是对立的;但在这首诗中却相反相成,互为补充,构成一个和谐的艺术整体,即直中有曲,直中见曲。直则畅,“意激而言质”,它对社会问题的揭露是鲜明的、尖锐的。曲则深,言近而旨远,它所概括的生活内涵又是丰富的,读后发人深思。正如刘熙载《艺概》所云“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袁枚《续诗品》所谓“意深词浅,思苦言甘”。
【诗人名片】
白居易简介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晚年自号醉吟先生、香山居士。因曾官居太子少傅,又称“白傅”。他死后被谥为“文”,后世也称他为“白文公”。白居易自称是秦朝大将白起的后裔。他的祖籍是山西太原,故写诗作文署名时,往往自称“太原白居易”。
白居易曾祖父时期,举家迁居到下邽(今陕西渭南)。据白居易讲,他的祖父白锽“幼好学,善属文,尤工五言诗,有集十卷”。在白锽任官河南时,白家寄居在郑州新郑(今属河南)。白居易就出生在这里。白居易的父亲白季庚,明经出身,先后做过彭城县令、徐州和襄州别驾。白季庚四十一岁结婚,夫人陈氏善良贤惠,颇有见识。白居易兄弟四人,其中一个弟弟白行简,官至主客郎中,是文学史上有名的诗人和小说家。
白居易从小聪颖过人。六七个月大时,乳母指着“之”、“无”二字读给他听,他口未能言,但心已默识,以后无论谁让他指认,他都能明辨无误。三岁时,母亲手把手地教他写字。五六岁时,他开始学作诗,九岁时已懂得声韵。母亲对他兄弟几人的学业要求很严,但态度和蔼。白居易在《襄州别驾府君事状》里回忆说:“及别驾府君(即父亲白季庚)即世,诸子尚幼,未就师学;夫人亲执《诗》、《书》,昼夜教导,循循善诱,未尝以一篦一杖加之。十余年间,诸子皆以文学仕进,官至清近,实夫人慈训所致也。”
白居易在少年时代,因避藩镇动乱,随父亲任所变动,辗转于江南符离、襄阳等地。十五六岁时,他知道可以通过考进士来实现自己的理想,于是“苦节读书”。二十岁前后,“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他终于通过宣州府的乡试。
唐德宗贞元十五年(799),白居易第一次到首都长安。第二年正月,他向给事中陈京写了一封信,同时献上杂文二十首、诗一百首,以求赏识。这是唐代所谓“行卷”的习尚。白居易在信中说,自己“上无朝廷附离之援”,这并非空言。好在是金子终将发光,贞元十六年二月,白居易一举登进士第(第四名),是登第十七人中最年少的。不过,和唐代其他知名的文人相比,是比较迟的。那一年他二十九岁。
贞元十九年(803),白居易再登书判拔萃科(第三等),被授为秘书省校书郎,为朝廷校勘和整理图书典籍,从此踏上仕途。这年三月,他结识了后来“海内声华并在身”的元稹,从此成为“谊同金石,爱等弟兄”的莫逆之交。白居易后来回忆说:“忆在贞元岁,初登典校司。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二人“行止通塞,靡所不同;金石胶漆,未足为喻。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他们以相近的平易流畅诗风,共同开创了一个影响深远的诗歌流派,也就是后来所称的“元白诗派”。
因为制举考试是皇帝下诏甚至亲临主持以选拔人才的特殊科目,名望较高,加之登科后不但可以立即授官,升迁较快,而且还能授以所谓美职、清要之官。于是,在唐宪宗元和元年(806),白居易辞去校书郎的职务,和元稹相约,共同应制举。元、白二人退居华阳观,闭户累月,揣摩当代时事,在如切如磋的备考中,彼此交谊进一步加深。白居易在此期间撰写的《策林》七十五篇,对当时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重大问题,都提出了自己的应对方案。
元和元年四月,白居易、元稹同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元稹中第三等,也就是实际上的第一名,因为唐代制科照例无第一等、第二等。白居易则因为对策语直,屈居第四等,也就是实际上的第二等。登科后,白居易被授为盩厔(今陕西周至)尉。元和二年秋,白居易被朝廷调任为进士考官。考试完毕后,又被添补为集贤院校理。同年十一月五日,他奉敕试制、书、诏、批答、诗五首,六日正式充任翰林学士。这是白居易仕途生涯上具有转折性的一次任职。
元和三年(808)四月,白居易被任为制策考官。四月二十八日,迁左拾遗,依前充翰林学士。元和五年,改京兆府户曹参军,仍充翰林学士,草拟诏书,参预国家机要。这段时间,白居易的政治热情很高,经常上书朝廷,直陈时弊,如请降系囚、蠲租税、放宫人、绝进奉、禁掠卖良人等等,可谓“有阙必规,有违必谏”(《初授拾遗献书》)。他还写了《秦中吟》十首、《新乐府》五十首等大量讽谕诗,进入诗歌创作的黄金时期。
这一时期,元稹、白居易以及李绅,以新乐府诗歌为轴心,初步形成了倾向、内容乃至风格相近的创作群体。后人为表彰其成就和意义,称之为一场“运动”,即“新乐府运动”。元和五年(810),元稹贬官江陵,白居易卸任拾遗,政治境遇上的进退影响到他们思想上的转变,因而新乐府创作作为一场“运动”,很快就趋于消歇了。
元和六年至十年,白居易因丁母忧回乡,服除回朝后授太子左赞善大夫(东宫属官,负责陪侍太子读书,讽谏太子过失)。
白居易心态的转变,在元和七年(812)他刚过不惑之年、退居渭上前后的诗作中,有许多明显的表现。其中闲适诗《适意二首》的自白最有代表性:
十年为旅客,常有饥寒愁。三年作谏官,复多尸素羞。有酒不暇饮,有山不得游。岂无平生志?拘牵不自由。一朝归渭上,泛如不系舟。置心世事外,无害亦无忧。终日一蔬食,终年一布裘。寒来弥懒放,数日一梳头。朝睡足始起,夜酌醉即休。人心不过适,适外复何求!
早岁从旅游,颇谙时俗意。中年忝班列,备见朝廷事。作客诚已难,为臣尤不易。况予方且介,举动多忤累。直道速我尤,诡遇非吾志。胸中十年内,消尽浩然气。自从返田亩,顿觉无忧愧。蟠木用难施,浮云心易遂。悠悠身与世,从此两相弃!
就元白新乐府创作来说,元和五年已是一个过渡。尽管此后元稹有《古题乐府》,仍继承着新乐府创作的精神,但就元白诗派的主要创作方向而言,已从元和五年开始转变到“元和体”了,至于对这一“运动”在理论上予以系统总结,则又要等到白居易元和十年(815)所写的《与元九书》。
元和十年六月,两河的藩镇联合叛唐,派人刺杀了当时力主讨伐藩镇的宰相武元衡。时年四十四岁的白居易,第一个做出快速反应,他上疏请求限期严缉凶手。不料,当朝宰相韦贯之等以白居易身为东宫官,却先于台谏“越职言事”,不免嫌恶。一些素来对白居易没有好感的人又趁机诬告说,白居易的母亲是因为看花坠井而死,他还作《赏花》及《新井》诗,其行为有伤名教。于是,当年八月,奏贬白居易为江州(治所在今江西九江)刺史。中书舍人王涯又落井下石,说白居易不宜任地方长官,于是又追贬为江州司马。
这次打击实在是很沉重,成为白居易一生的重要分界线。从此他由“志在兼济”,迅速而全面地转为“独善其身”,决心做到“宦途自此心长别,世事从今口不言”(《重题》),“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咏怀》)。但他并未辞官归隐,而是选择了一条“吏隐”的道路,一边挂着闲职,一边在庐山盖起草堂,与僧朋道侣交游,以求知足保和,与世无忤。与之相适应,描写闲静恬淡境界、抒发个人情感的闲适诗和感伤诗开始多起来;前期那种现实感强烈的讽谕诗则比较少见了。
元和十三年(818)十二月,白居易改任忠州(今重庆忠县)刺史,仕途有了转机。他一方面率州民西涧植柳,东坡种果,深得百姓拥戴;另一方面则继续采取明哲保身、随遇而安的处世态度。元和十五年,他被召还长安,拜为尚书司门员外郎。唐穆宗长庆元年(821),迁任尚书主客郎中,知制诰,进中书舍人,又转上柱国。此时,朝中朋党倾轧,国事日非。为避免卷进政治斗争的漩涡,长庆二年(822),白居易请求外任,出为杭州刺史。后又做过短期的苏州刺史。在杭州任上,他疏浚城中的六口井,以利饮用;修筑湖堤,蓄水灌田千余顷。离任之时,他还将治水要领写成《钱塘湖石记》,刊于石上,使继任者知晓。据说,离开杭州时,他还把官俸留在州库,作为公家缓急之需。白居易为官认真,深得百姓爱戴,在任满离苏州时,郡中父老涕泣相送十里。
唐文宗大和元年(827),白居易改任秘书监(秘书省的最高长官),又回到长安。大和二年正月,授刑部侍郎(司法部门的副长官)。次年,白居易五十八岁,他深感年老体衰、宦途多险,决意彻底引退。大和三年春,他以太子宾客的身份,分司东都洛阳(今属河南),从此长别帝都长安。在洛阳,他过着饮酒、弹琴、赋诗、游山玩水和“栖心释氏”的“中隐”生活,既稳保富贵,又远祸全身。这一时期,“诗豪”刘禹锡成为白居易在元稹逝世后的新诗友。二人“朝觞夕咏”,相互唱和,时称“刘白”。唐武宗会昌二年(842),白居易以刑部尚书退休。
会昌四年,白居易四处游说,筹募资金,开凿龙门八节险滩,为他人生旅途上留下灿烂的一笔:“七十三翁旦暮身,誓开险路作通津。夜舟过此无倾覆,朝胫从今免苦辛。十里叱滩变河汉,八寒阴狱化阳春。我身虽殁心长在,暗施慈悲与后人。”(《开龙门八节石滩诗二首》之一)
会昌六年(846)八月十四日,七十五岁的诗坛巨星殒落了。遵其遗嘱,家人将他葬在洛阳龙门香山寺北侧琵琶峰顶。诗人李商隐为他撰墓志。白居易去世后,从洛阳龙门过往的行人,常到他墓前洒酒祭奠,以致墓前方丈之土,常成泥泞。
在唐代文学史上,白居易是一位高产作家。他各体兼善,取材广泛,加之精励刻苦,文学活动持续时间长,作品数量之多,在唐代首屈一指。他在去世前一年所作《白氏集后记》中说:“诗笔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今存散文七百五十余篇,诗歌二千八百三十余首。
白居易文集中,除“檄”外,当时的诗、赋、策、论、箴、判、赞、颂、碑、铭、书、序、文、檄、表、记这十六种文学体式皆有收录。宋初所编《文苑英华》中有三十八种文体分类,竟录有白居易的二十五类作品,这是绝无仅有的。白居易在各种文体中都能大展身手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作为文人官僚,有大量执笔公案文牍的机会。
在质量上,白居易也堪称大家。他不仅在当时文坛的地位很高,而且对后代文坛的影响也很大。晚唐批评家张为的《诗人主客图》称他为“广大教化主”,可谓恰如其分。这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来看:
第一,人格范式。诗品出于人品,故“广大”首先指诗歌创作主体海纳百川、无所不容的“广大”性。白居易前期主张为人生的文学观,是平民知识分子的代表;后期乐天知命,对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思想加以实践、发挥和改造,成为后代知识分子重要的思想财富。
第二,诗歌表现领域的开掘和扩展。正如明江进之《雪涛小书》“诗评·评唐”中所说:白居易诗“前不照古人样,后不照来者议;意到笔随,景到意随;世间一切,都着并包囊括入我诗内。诗之境界,到白公不知开扩多少。较诸秦皇、汉武,开启边境,异事同功,名曰‘广大教化主’,所自来矣”。
第三,诗歌风格平易的艺术价值和影响广远的社会价值。白诗在当时就广泛流传于宫廷和民间,还远播朝鲜、日本、越南、暹罗(泰国)。晚唐的皮日休、聂夷中、陆龟蒙、罗隐、杜荀鹤,宋代的王禹偁、梅尧臣、苏轼、张耒、陆游,一直到清代的吴伟业、黄遵宪等,都在不同方面、不同程度上受到白居易的启示。此外,元、明、清历代剧作家有不少人取白居易诗歌的故事为题材编写戏曲,如《长恨歌》演变为白朴的《梧桐雨》、洪昇的《长生殿》,《琵琶行》演变为马致远的《青衫泪》、蒋士铨的《四弦秋》等。白诗的词句,也有很多被宋、元、明话本所采用。
第四,诗歌体貌与手法的多样性。关于这一点,长庆四年(842)元稹为《白氏长庆集》作序时,就曾指出:“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长。乐天之长,可以为多矣。夫讽谕之诗长于激,闲适之诗长于遣,感伤之诗长于切。五字律诗百言而上长于赡,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长于情。”
白居易还是唐代诗人中第一位自己编集作品的诗人。他将全部诗作分为讽谕、感伤、闲适、杂律诗四类。其中感伤和闲适两类,题材和主题多有重叠,从情感类型上看不出太大的差别,也许分类的着眼点不在题材或主题,而在于阅读对象。闲适诗是那些流播于世的场面话,而感伤诗则是写给亲友知己的私房话。对白居易而言,没有不可以入诗的题材,也没有不可以表达的内容,诗歌已经成了他日常生活的详细记录,举凡官职迁转、人事升沉、生老病死、种植营造,一切都可在诗中津津乐道。在无限多样的表达中,诗歌的表意和叙述能力,无形中得到扩张。他的诗与韩愈的古诗一道,强化了“以文为诗”的特征,对宋诗产生了很大影响。
过于频繁的写作和取材的无所限制,容易导致庸常和琐屑。但从另一方面看,白居易诗的这一特点,却在不经意中开创了中国诗歌的新局面,打破了固有的美学意识。其背后跃动着的,是奔放的求变之心。这恐怕已经不是诗歌趣味的问题,应该说是诗歌的功能发生了转移。如果说开元天宝时代的盛唐诗人的写作主要是感发情兴,那么白居易的写作主要就是着眼于生活的记录。每过若干年,他就将作品整理一番,编订成集,这成为白居易回顾和总结平生经历的契机。其内容丰富的文集,就仿佛是一部详细的回忆录,记录着他的一生。这也正是“唐人以李白为天才绝,白乐天(为)人才绝”(宋·叶廷珪《海录碎事》)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