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诗的守门人-张籍《节妇吟》赏析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9-06 17:12

节妇吟原文

节妇吟

张籍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绕过诗的守门人-张籍《节妇吟》赏析

节妇吟赏析

你得注意,虽然我很强大,但我是最卑微的守门人——这是卡夫卡《法的门前》中法的守门人对终生徘徊于法的门前希冀得窥法的堂奥之妙,却慑于守门人的权威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乡下人最热切的一次鼓励,可惜乡下人并未接受。乡下人对不愿放行的守门人用尽所有方法,等待、试探、乞求、贿赂——除了藐视守门人直接进入。他只看到守门人的强大,却无视和“法”比起来守门人有多卑微。

诗有一群守门人,比如“作者生平”和“创作背景”,如果同那个乡下人一般一心取得他们的许可再进入诗,或许一生都不得进入。如若张籍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让你看到了爱情中的挣扎,就别管他的真实意图是拒绝还是招募。我们探寻真实,也珍惜错觉,错觉和真实一样重要,错觉是彼时彼地心的真实。

张籍是乐府诗的大家,和王建齐名,人称“张王乐府”,这首《节妇吟》便是乐府旧题,是张籍最有名的一篇作品。

从字面来看,这首诗的内容是一名女子向一位爱他的男子倾吐的心声,但一路读下来,我们的疑惑会越来越多。

开篇便说“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这是对那位男子说:你明明知道我已经嫁了人,却还是送我明珠以示爱。话讲得很明白,隐隐有些不满的意思,那位男子虽然很有爱情勇气,但毕竟不合礼法。但是,对这样不合礼法的示爱,女子并没有严词拒绝,而是“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是说我被你那缠绵的爱意所感动,便收下了这对珠子,系在我的短衣上。

把定情的东西贴身佩戴,女子对那位男子显然也是有意的。但作为读者,我们就会大惑不解了:诗的题目叫作《节妇吟》,主人公自然是一位贞洁烈女,却怎么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来呢?

诗歌写到这里,陡然有了一个转折:“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女子诉说自己的婚姻家庭:“高楼连苑”意味着高贵的门第,丈夫在做皇帝的侍卫,仪表堂堂,身份不凡。可以抛弃这样的夫君吗?可以玷污这样的门第吗?“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我知道你对我用心良苦,那份真诚日月可鉴,但我已经立过誓,要与夫君无论生死贫富都不离不弃。那一对表达你心意的明珠,我虽然很喜欢,但终究不能接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噙着眼泪把明珠交还给你,很遗憾没能在未嫁的时候遇到你。

就这样,“系在红罗襦”的那一对明珠终于还是被女子解了下来,还给了它们原先的主人。这位女子也终于保持了一个节妇的操守,尽管恋恋不舍,尽管心有遗憾,但总算做了正确的决定。

但我们还是不能完全释怀,毕竟在交还明珠的时候,这女子既泪水涟涟,又说出“恨不相逢未嫁时”这样的话来,虽然身体没有出轨,精神却显然已经出轨了。依照古人的标准,这样的女子也可以被称为节妇吗?尤其在道学兴起之后,正统思想恐怕绝难容忍这样一个“节妇”形象。清代沈德潜在编选那部很有影响力的唐诗选本《唐诗别裁》的时候,就是出于这个理由而摒弃了张籍的这首诗。

尤其是,张籍这首诗其实并不是在写男女之情,而是有个副题“寄东平李司空师道”,是写给淄青节度使、当时的一位大军阀李师道的。那正是藩镇割据的局面逐渐成形,唐王朝中央政府的控制力日渐衰落的时候,藩镇为了扩充实力,亟须延揽人才,李师道和李师古兄弟以重金聘请颇具声望的张籍入职自己的幕府,而这在一向以儒家正统知识分子自居的张籍看来是完全无法接受的。按照所谓“正统”观念,天无二日,民无二君,中央集权大一统以外的任何政治形态都是不可想象的。

但另一方面,越是多中心的政治局面,人才的价值就越高;反之亦然。所以,在唐王朝仕进无门或得不到重用的知识分子们忽然发现多了一些就业出口:在各大藩镇的幕府里也许就存在着开始自己一番崭新的职业生涯的机遇。毕竟以统计数字看,开元以后,每年来京的考生总数在一千到四千之间,而进士的名额只有三十个左右,考中了也未必就有官做,还要经过礼部、吏部等等考试,所以绝大多数有志仕途的人在这条路上必将以失望收场。于是,政治原则与个人发展孰轻孰重,在这样的时代里就变成了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投靠藩镇的人便逐渐多了起来。

在唐代的著名诗人中,罗隐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罗隐才情很高,但屡试不第,路过钟陵的时候偶遇一位旧日相识的叫作云英的歌伎。云英笑问他说:“十多年不见,你怎么还没考中?”罗隐既羞且忿,写了一首诗来回答云英: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这首诗虽然谈不上什么艺术水准,却非常有名,因为同病相怜的人实在太多了。而这位罗隐,到了五十五岁的高龄仍然没有在仕途上找到出路,于是去南方投奔方镇幕府去了。试想换作你我,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呢?尤其是,即便最飞扬跋扈的方镇,至少在名义上还是从属于中央的。

张籍的问题还有罗隐的问题,现实中遇到是一种情况,旁观时评价又是另一种情况。在唐代以后,漫长的中国历史里,中央集权大一统以外的任何政治形态始终都是不可想象的,对知识分子人格操守的要求也越来越是苛刻,于是《节妇吟》的问题就是:女主角在面对那名男子的诱惑时应该采取什么对策,这分明有着标准答案,即掷还明珠,严词拒绝,只要稍有犹豫或委婉就是有损名节。

的确,我们更加欣赏的是文天祥《正气歌》讲的那样:“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一个个都是响当当的铮铮铁骨,直来直去,毫不遮掩。相形之下,张籍实在算不上个人物,虽然拒绝了李师道的邀请,但不是严词拒绝,而是婉拒,写了如此一首温婉多情、柔媚动人的诗歌,一波三折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尤其是最后两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虽然是明确的拒绝,但对李师道那款款的温情至少是不会得罪这位强藩之主的。

置身事外的是好哦,臧否人物总是容易取高标准的。张籍当时,藩镇的势力之强,手段之厉,别说张籍这等小小的文人,就连当朝宰相也敢刺杀——朝中主张削藩的宰相武元衡和中丞裴度同时遭了毒手,一死一伤,朝野上下为之震恐,李师道就是背后的主谋。试想换作你我处在张籍的位置上,面对李师道的拉拢,我们又会如何取舍呢?

谁想到一首柔美的诗歌,背后却挣扎着如此沉重的道德勇气和如此沉稳巧妙的心智。《唐才子传》称张籍“性狷直”,以这样的性情在这等险要的关头却也变得知轻知重了。

幕府延揽人才,是中唐以后的一大社会现象,节度使们也不都像李师道那样心怀异志,这一条用人途径对于节度使和文士来说往往是双赢的。名诗人李益就说过“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献刘济》),一身本领和满腔抱负不一定要卖给帝王家,卖给方镇大员也不错,而一名文士如果同时被几家方镇延揽,就会赢得很好的名声,像这位李益就受过五位节度使的延揽,韦应物在为他送行的诗里就说“辟书五府至,名为四海闻”(《送李侍御益赴幽州幕》)。至于那些节度使,如果幕府里边名人云集,自己的名望也会大大提高,一旦调入中央,就很可能常居相位,这就是所谓的出将入相。

天下虽然人才很多,但方镇也不少,所以情形就很像现在的就业,双向选择,两边都很活跃。名气很大的方镇延揽人才就容易很多,就像现在世界五百强的大公司聘人。但一些名气不太大的方镇就得多出奇招怪招才能吸引名人,所以也发生过和张籍这次《节妇吟》事件完全相反的趣事。

那是严宇镇守豫章的时候,很想把名士陈陶招揽到自己的幕府,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甚至想出了一个美人计:派了一名叫作莲花的美丽歌伎去邀请,但陈陶就是不应,恼得莲花写诗说:

莲花为号玉为腮,珍重尚书遣妾来。

处士不生巫峡梦,虚劳神女下阳台。

诗中怨道美人计对陈陶不起作用,白忙一场。陈陶写诗作答:

近来诗思清于水,老去心情薄似云。

已向升天得门户,锦衾深愧卓文君。

一首诗表明心志,如张籍“还君明珠双泪垂”,陈陶是“锦衾深愧卓文君”,口吻虽然有男女之别,意思却是一般无二。

翻检各种唐诗注本,发现很多人都把张籍对李师道的拒绝等同于对方镇幕府的拒绝,理由是加入方镇幕府就等于对抗中央。这点有必要澄清一下,方镇幕府并不都像李师道那样,而是一个由来已久的传统,经历过许多变化。唐代许多著名诗人都有过入幕的经历,比如李白、杜甫、陈子昂、李商隐、杜牧等。而张籍本人患有眼疾,近乎失明,但即便这样,韩愈还曾代他写信来争取入幕的机会,说明即便在张籍本人和力主中央集权的韩愈那里,加入幕府也未见得都是不可取的。韩愈本人也曾在科举及第之后,因为久久通不过礼部吏部考试而被迫离开京城,进了董晋的幕府,又接受了节度使张建封(即前文白居易《燕子楼》诗的主角)的经济援助,再入张建封的幕府。其中的辛酸辗转,韩愈在一首写给张籍的诗里也曾详细讲过。再强硬的理想主义者也每每会俯就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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