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燕何微眇,乘春亦暂来-张九龄《咏燕》赏析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9-06 16:58

咏燕原文

咏燕

张九龄

海燕何微眇,乘春亦暂来。

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

绣户时双入,华轩日几回。

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海燕何微眇,乘春亦暂来-张九龄《咏燕》赏析

咏燕赏析

面对现实的满目疮痍,我欣赏张九龄“无心与物竞”的超然与淡定,但我更敬重罗曼·罗兰“不管人生的赌博是得是损,只要该赌的肉尚剩一磅,我就会赌它”那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勇气。隐士们用急流勇退、置身事外的方式来坚持操守,表达拒绝同流合污的立场,我能够理解,但我偏激地以为,放弃斗争是对自己的鄙薄,对信仰的出卖,并不值得颂扬。

恶的胜利,并不是因为善的缺失,而是因为善的乏力。

这是一首典型的咏物诗,中国咏物诗的传统是言在物而意在物外,也就是指东打西,借物抒怀。这首诗表面是写燕子,实际上表达了张九龄自己的政治心态。海燕分明就是自己,鹰隼分明就是政敌。

一开篇就很用心思,“海燕何微眇”,重点在“微眇”两个字上,字面是说燕子身形很小,暗含的意思是说我只不过是个卑微的小角色;“乘春亦暂来”更有深意,所谓“乘春”,是说海燕的飞来与其说是自己的主观动机,不如说是得益于春光的拂照——张九龄家在岭南,在当时是文化很落后的地方,时代稍前的禅宗六祖慧能也是这个地方的人,所以才在初见弘忍求道的时候为自己声辩说“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正是武则天着意打破门阀政治,给庶族读书人入仕做官的机会,张九龄才有可能以寒微之身官居高位,所以他可以说是武后新政的受益者,所以才有“乘春”之语,而“暂来”二字更暗示了自己不是恋栈权位的人。

接下来的两联,都在加深首联的意思,重点则在尾联:“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庄子》中有一段著名的故事,说惠施在魏国为相,听说庄子也要到魏国来,非常紧张,生怕被庄子抢走了自己的相位,于是派出人手四处搜查。庄子于是找到惠施,讲了一个比喻:“有一种凤鸟,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有一只猫头鹰抓到了一只腐烂的老鼠,看到凤鸟飞来,以为它要抢走自己的老鼠,便仰头大叫,想要吓走凤鸟。如今你惠施也和猫头鹰有一样的担心吗?”

《庄子》的这个故事常被称引,比如李商隐就写过“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鸳雏竟未休”,其实这反映的正是人类一种固有的心理:总是会自觉不自觉地以己度人,尤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把这个意思写在诗里,李商隐的写法就很直接,明显对自己的敌人很不屑,而张九龄是个政治人物,话说得就很委婉,没有把自己比作清高的凤鸟,反而比作卑微的海燕,说泥巴里栖身的海燕之所以偶尔飞进华堂,只是春光造化使然,它自己绝对没有任何的争竞之心,鹰隼之类的大鸟实在犯不上猜忌自己。

尤袤的《全唐诗话》记述过这首诗背后的故事:那正是著名的大奸臣李林甫崭露头角的时期,张九龄的宰相位子越坐越不安稳。在一次重要的人事任命问题上,张九龄大大地触怒了唐玄宗,李林甫抓住了这个机会,屡进谗言,说张九龄心怀怨谤。现代读者恐怕不易理解:对皇帝心怀不满,看上去无非是心里的一点儿情绪而已,又不是实际犯了什么过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但在专制政治下,这可是极大的一条罪过,上级几乎可以容忍下级的任何过错,只要下级对自己足够忠诚就好,但如果下级的忠诚度被打了问号,不管他犯没犯错,都该尽早除掉。汉武帝时代的大法官张汤就是用“腹诽”的罪名除掉了政敌颜异,由头非常简单:颜异有一次和门客聊天,门客说起当时的一项新政策存在弊端,这可是个敏感话题哦。颜大人政治觉悟高,听完之后什么都没说。的确什么都没说,只是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使坏,这件事居然被举报上去了。张汤秉承着一项优异的政治传统——想整政治对手,必须一招致命——上奏说:“颜异身为朝廷高官,对政策有意见就应该直接提出来,可他倒好,嘴上不说,心里却暗中不满,实在该判死罪。”

此事出于《汉书·食货志》,原文说:“自是后有腹非之法比,而公卿大夫皆谄谀取容。”这里的“腹非”就是我们熟悉的“腹诽”,以腹诽为由攻击政治对手早已有之,但颜异因腹诽罪被判处死刑,这可给历史开了先河。而李林甫此刻以同样的罪名编排张九龄,我们已经可以想见其杀伤力到底有多大了。而在这样的政治斗争里,如果李林甫成为胜利者,朝廷上必将重演“公卿大夫皆谄谀取容”的场面。不幸的是,历史果真重演了。

当时刚刚入秋,唐玄宗听信了李林甫的谗言,派高力士送给张九龄一把白羽扇。皇帝有了赏赐,无论赏赐的是什么,总是一种荣耀,但在这个特定的时节,送来这样一件特定的东西,实在是大有含义的。一个著名的典故是:汉成帝时,班婕妤受到冷落,凄凉境下以团扇自喻,写下了一首《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扇子材质精良,如霜似雪,形如满月,兼具皎洁与团圆两重意象,“出入君怀袖”自是形影不离,但秋天总要到的,等秋风一起,扇子再好也要被扔在一边。(后来纳兰性德据此写下了他那句最有名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秋风画扇,是诗词当中的一个意象符号——扇子是夏天用的,等到秋风起了,扇子又该如何呢?)

入秋了,皇帝却派人送来了白羽扇,张九龄凄凉地读出了其中的含义,作赋以献,赶紧表明自己的心迹,又写了这首《咏燕》送到李林甫手上。李林甫看了这首诗,知道张九龄必将退出核心政治舞台,便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全唐诗话》的这个故事,到底几分真几分假,我们很难判断。但它之所以流传,是因为它确实符合了玄宗朝张李之争的大背景,更符合张李二人的性格。人们流传这首诗,流传这个故事,更因为它们传达了一种永恒的哀叹:君子永远争不过小人,有底线的人永远争不过没有底线的人,要脸的人永远争不过不要脸的人。张九龄这样的人或许可以用《老子》的“唯其不争,故天下莫与之争”来宽慰自己,而事实上,正是他们的“不争”,正是他们高姿态的“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才使他们永远吃亏受屈,永远在人事斗争中仓皇败北。这或许是一个永恒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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