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作品原文
《采桑子》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清·纳兰容若
《采桑子》作品赏析
风飒飒而吹,惊起的落雪旋然落下。温暖的帐内,他提笔凝神,笔下无端漏出几分愁绪,挥笔成泪。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隔着风雪,深夜的星光暗淡,而他在千里之外,化为惊鸿,仿佛被窗染白,出尘独立。
旁人问,有什么无法满足呢?财富、权势、美眷、才华,哪一样他缺?他自嘲,又有什么满足的呢?权财身外物,恋人成宫妃,空有才情却因父亲的权倾朝野而被君王提防,无处施展!
他似乎拥有被人艳羡的一切,却又好像总差了一步,天生温和脆弱的性子,在病时将他带入濒死的境地。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抱憾长逝——这个词成为了他生命的末端,被定格成后人对他唯一的注解。他留下的三百多首词成为绝响,闻之令人泣血击节。那些妙笔生花的诗词,在三百年的岁月里积淀,如春日里的青草,缓慢而坚韧地成长,经历漫长的时间之河,成为水中及腰长的芦苇,飞絮满头,成就为极致的美丽。
纳兰容若生长于富贵之家,乃权倾朝野的大学士明珠之子。他的一生注定是富贵荣华,繁花似锦的。也许是造化弄人,纳兰偏偏是“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适时,他是满朝清誉的少年才子,是帝王器重的随身近臣,更是前途无量的达官显贵。然而正是这种身份与心境上的巨大反差,让他愈加厌倦官场的尔虞我诈和卑躬屈膝的侍从生活。自古文人多傲骨,纳兰容若或多或少,也继承了这样的秉性。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这使得纳兰容若不得不将满腹心事诉情于笔端。他把自己的词作编选成集,名为《侧帽集》,而后又著《饮水词》,一时洛阳纸贵。时人云:“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三百年后的今天,纳兰词在沉寂之后,再度进人们的视线中,“人生若只如初见”、“一生一代一双人”等词句,早已耳熟能详。
最初让我惊艳的,却非是这几句,而是他写与顾贞观的一句“然重诺,君须记”。顾贞观乃是江南汉族布衣文人,亦是生得一身傲骨,袭了一身文人傲气,自然与纳兰容若志趣相投。其实那段时期,纳兰容若结交的江南文人并不在少数,皆是当时名噪一时的青年才俊,与世俗颇有些格格不入。因纳兰的不同于一般贵族子弟的纨绔张狂,江南的名士才子惺惺相惜,也愿与之结交,多有文人雅集,令纳兰容若所居住的渌水亭因此而清名远播。
文人间的交往,讲究志趣、心意。纳兰以诚相待,自能得其一番回报。顾贞观不仅与纳兰容若有诗词上的交流,纳兰容若的第三位妻子、江南才女沈宛,也是经由顾贞观介绍与纳兰容若的。这位字御蝉的江南女子,与纳兰亦是一段风月传奇。
沈宛的悲剧,乃是因纳兰容若家庭之故。而纳兰容若的悲剧,却要从他的第一任妻子说起。
纳兰容若二十岁时,娶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为妻。成婚后,二人夫妻恩爱,感情笃深,但仅三年,卢氏便因难产而亡,这对本就情感细腻的纳兰容若来说,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少年夫妻最是情重,鹣鲽情深换来的却是红颜薄命。自卢氏亡后,纳兰容若词风中的哀婉凄艳犹胜先前。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怨,私以为,卢氏的病故,才是纳兰容若心病郁结的伊始,而历史上盛传的表妹入宫、痛失所爱一说,终究没有正式的历史文献可考,只能从他留下的只言片语寻觅芳踪了。
这首《采桑子》有许多人解读为纳兰悼念亡妻卢氏之作。私以为,此诗乃是纳兰后期怀念第三任妻子——因家庭原因而无法白头到老的江南才女沈宛之作。
“现在想来当时不能与你共白首之憾,心绪翻滚,恰如雨打风吹,凄迷之处,自难以言语。”——这在纳兰看来是一种“错”,古人谓之夫妻同心,妻者,齐也,一与之齐,终身不改。纳兰与这位自己所选的妻子之间,必定也是山盟海誓,相约白头,奈何短暂的相聚之后,便是漫长而茕然的孤守。
沈宛所受到的来自贵族的压力和轻视可想而知,作为江南才女的沈宛,必定也有其清傲心气。如陆游与唐琬一般,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当真也是一种错!
第一句是由纳兰的处境而发,第二句则是纳兰揣度了沈宛的境遇而产生的想象。
“想念你,却无法明说,亦无法相见,只能背过身,偷偷拭去沾了胭脂的眼泪,望之一片殷红,竟似血泪。纵使春风依旧,桃李依旧开了漫山遍野,那陪我看花的人早已不在,物是人非。”——其物存,其人不存。这又与陆游的那句“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彼此心有灵犀,大抵人世间被迫拆散的情人,心情也是一般伤感懊悔的。
红泪一词,说的乃是带着胭脂斑迹的泪痕。这也正说明了纳兰揣度中的沈宛,应当也是如他一般“心绪凄迷”,满眼是泪,那些红泪,不仅是她的“凄迷”,还有她的怨,她的恨。而这个“偷”字,则更突显了女子的无可奈何。那种不想不能笑的时候还要强迫自己笑靥如花的感觉,是怎样一种残酷。
如果说上阕在叙说两位当事人的凄迷处境的话,那么下阕则显得更哀感伤艳。
“当我知道,今次一别,后会无期,却还要哄着你约定下一次的相见,即便我们都知道,这分明是生死永诀的别离。”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满汉两族不得通婚的朝廷禁令,是君与父的层层重压,这是纳兰不得不面对的事实,也是沈宛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所谓最痛,便是这两相自欺,话中道着再见,却真正是生不见、死无别。
“梨”谐音“离”,古人多有以梨花比喻离情之典。梨花落尽,满地残花照水,映出赏花人孤独而憔悴的面容。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人如花,花若离枝,只能落地,无可回头。
纳兰与沈宛之间终究是一场悲剧,这位给纳兰容若生命里带来最后曙光的女子,也终于不得不迫于世俗与他分别。张爱玲说,每个男人都有一枝红玫瑰和白玫瑰。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玫瑰就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玫瑰就是衣服上的一粒饭渣子,红的还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沈宛于纳兰容若来说,究竟是红玫瑰还是白玫瑰,毕竟是不得而知的,然而这玫瑰上的刺,却会长久地留在他心里,结成一道难以愈合的疤。
经历了大悲大喜的纳兰容若,犹如一块渐渐温暖的玉石,一点一滴地透出从容而沧桑的色彩。一支细豪写就无数流光溢彩的文字,他的生命如诗如歌。
才子纳兰,一生痴念皆付纸上,情之所钟,正是我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