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山一程)作品原文
长相思
清代:纳兰性德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长相思(山一程)作品赏析
赏析1
“夜深千帐灯”,这是国学大师王国维非常欣赏的句子,并因此在《人间词话》中将纳兰推为宋后第一真词人。王国维之所以欣赏,是因为这“夜深千帐灯”里的豪放,纳兰的词里很少有这样的豪放。
边关塞上,是不适合婉约的,即使是纳兰这样一个婉转多情的人,到了塞上,眼里所见,心里所想,皆是豪阔。豪阔撞击着他多情的心,多情的心里生出了壮丽的词。
康熙二十一年二月十五日,纳兰扈从康熙帝出关东巡,奉天祭祖。山水眼前过,出关的路离家乡越来越远。千万盏灯火,从夜晚宿营的军帐中透出来,照着千万颗无眠的乡心。这是怎样一种壮观呢?三月塞上冰雪冷寂的孤寒,夜之深处被乡思捂着的温暖,一寒一暖,都在灯火里璀璨而分明。
夜深了,北风呼啸,故园里没有这样的声音;伤心处,欲午夜梦回,却被漫天飞雪搅乱了。
这无眠的夜里,这扈驾的途上,恋人、亲人、朋友的影子在灵魂里翻腾。纳兰企盼家的温馨和暖意,盼过昨宵又盼今朝,盼来盼去魂也消。
山也迢迢,水也迢迢,风也萧萧,雪也萧萧。东奔西走的日子,是梦不成的日子;东奔西走的日子,是长相思的日子。那样的跋涉奔波之苦,最易憔悴了一颗多情善感的心。
男儿有雄心壮志是本色,男儿多情又多才是特色。当壮志难酬时,吟风弄月,花朝月夕,未尝不是人生的另一种境界。
赏析2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皇帝因为平定了三藩之乱,东巡祭告奉天祖陵,容若身为大内侍卫,扈从随行,在经过山海关的时候写了这首《长相思》。词中“榆关”是山海关的旧称。
词很短小,语言也很浅白,用不着多做解释,但就是这样一首小令,却成为纳兰词中的名篇,原因主要就在于王国维的推举之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讲到诗句的壮观之境,说“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澄江静如练”“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些境界可谓千古壮观,如果在词里去找,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的“夜深千帐灯”,《如梦令》的“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基本上也达到了这个境界。
王国维这话大体不差,但忽略了重要一点:诗词的壮观之境不单靠字面内容的呈现,而且要靠内容与形式的结合。“夜深千帐灯”虽然给我们呈现出来一幅千古壮观的画面,但为什么在读起来的时候其实并不容易找到这种壮观的感觉,这是因为它在形式美上并不是壮观的,所以无法和内容美呼应起来。
形式美之于诗词,也就是音律之美。即以最简单的韵脚而论,古人写诗填词,抒发什么样的情感,就要配合使用什么样的韵脚。比如,要表现豪迈远大,用韵就多用“红、空”这类;要表现平和稳重,用韵就多用“元、沙”这类;要表现温柔婉约,用韵就多用“枝、期”等等。
诗句,仅仅是吟诵而不是入乐,韵脚一变,意境也变。诗词是一门形式艺术,取消了形式,也就无所谓诗词了。
韵脚之外,再看整个句子的音色。“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读起来是圆润爽朗的,自有一番黄钟大吕的气势,而“夜深千帐灯”,读起来舌头展不开,这不是说它的音色不美,而是它的美是一种小调的美、温柔的美。
容若这首《长相思》,并不是什么大开大阖的内容,而是一首倦旅思乡的小令,写得温柔缱绻,几分疲惫、几分无奈。其词牌的选择、韵脚的选择,都很好地在为这个主题服务,所以才构成了一首形式美与内容美相和谐的作品。如果它身上真的展现了“千古壮观”,反倒不伦不类了。
这首词还反映了一种很有趣的文化心态。容若说的“故园无此声”,这个“故园”是指北京府邸,而从他的血脉来看,这次“山一程。水一程”和“风一更。雪一更”的“榆关那畔”才是他真正的“故园”。
清朝入主中原,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汉文明的温柔乡里拔不出来。所以,如何才能让八旗子弟坚守传统,如何保持弓马娴熟的作战能力,这是统治者要致力解决的问题。容若这首《长相思》显然在政治上是不正确的,是“腐朽没落”的表现。
事实上,容若以这般的汉文化修为,和汉人知识分子关系如此密切,这大大有违清朝当时的基本国策,很容易招来皇帝的处分。容若之所以不曾落到这般田地,完全得益于他满汉兼修,有一身过人的骑射功夫,未废关外传统。而在容若的同时代里,还有一位爱新觉罗·岳端,是康熙皇帝的同辈,位在郡王,无论从诗歌风格还是家庭背景、性格与交游,都和容若相似,只比容若成名略晚,但他的一生偏偏大起大落,这除了受父兄牵累之外,也和他全盘汉化、罔顾自己的民族传统大有关系。
在儒家传统里,所谓“夷夏之防”,不是血统决定论,而是文化决定论,也就是说:谁掌握了先进文化,谁就是华夏;谁退步成落后文化,谁就是夷狄。晚清“睁眼看世界”的那些先贤感叹欧美才是华夏,我们已经变作夷狄了,道理就在这里,这是儒家前辈们绝对想不到的局面。以这种标准来看纳兰容若,基本可以认定他是汉人了,但对容若自己而言,又无法割断血缘认同与民族传统,一颗心时时被拉扯在两极之间,真是一种常人难以感受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