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南(春去也,人在画楼东)作品原文
忆江南
清代:纳兰性德
春去也,人在画楼东芳草绿黏天一角,落花红沁水三弓。
好景共谁同。
春去也,人在画楼东。芳草绿黏天一角,落花红沁水三弓。好景共谁同?
忆江南(春去也,人在画楼东)作品赏析
伤春是文人的特质,每到暮春季节,花已开过,胜景难再,曾经的锦绣春色转瞬之间就是一场空虚的梦。叶色转浓,绿肥红瘦,仿佛是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珍惜的那些好时光,那段青春,引来无由的伤感。
美景总想和人分享,那个分享的人是谁?是他的好友,还是他的爱人?我想,既然是春色,那么分享之人应是美人吧,纳兰写此词的时候,心里一定想的也是一位佳人,美景佳人才是才子的风流情怀。
“赏心乐事谁家院,良辰美景奈何天”,《西厢记》是才子书,难怪宝玉告诉黛玉那是真的好书,黛玉看着看着就着了迷,只觉得词句警心,齿颊生香。谁家院里有那赏心乐事,良辰美景尤在,只是自己的一片情愁无处排遣,梨香院里的十二个美丽的女孩子唱起这句时,恰被路过的林妹妹听到,她立刻觉得心动神摇,心痛神驰,感慨缠绵。
良辰美景最是能够碰痛内心的情愁,大自然以一种神秘的牵引把人内心深处的情愫挑拨起来。春浓,花瘦。登上了西楼,凭栏远望,碧绿的芳草连到了天边,飘落的红花覆盖在茫茫的水面上。可是,这美景却无人共赏。
其实不是没有共赏的人,他贵为相府长子,年少得志,不至于找不到共同赏景的人,但人心总是如此,任凭弱水三千,愿取的永远只是那一瓢。
且多情最是毫无理由,记得一句最多情的句子:“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只因为心上人穿过绿色的罗裙,于是,每见到绿色的芳草都会柔情一片,爱怜不已,不是怜芳草,分明还是怜取心上的人。
纳兰多情的心间何尝不是如此婉转细致,见春色如此,春光短暂,却不能和心爱的人分享。良辰、美景徒然地被辜负了,可是,生命里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好时光可以被辜负呢?我们总是期望圆满,期望春天能够留住,可终究是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是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伤春、惜春的诗词太多了,纳兰不想多说,只用了一首这样的小令,在最短的文字里告诉我们最长的感伤,没有人,或者说,没有心上人,陪他一起,在春光就要逝去的画楼上,一起执手赏景。这是人生多么不圆满的事啊,也是多么无可奈何的事。
我们总要在这样的忧伤里,婉转窥见伫立的人的善感多愁,贵如纳兰,无法阻止心爱的表妹入宫,无法挽留红颜知己卢氏的生命,无法令江南才女沈宛安心待在身边。他的人生里没有辗转流离,却偏要让他在感情的路上历尽艰辛,一寸一寸地失望,灰心,让他的爱情从一个不圆满走向另一个不圆满。
江南忆,鸾辂此经过。一掬胭脂沉碧,四围亭碧幛红罗。消息暑风多。
走进了江南,不啻于软玉温香抱个满怀,无处不画境,轻易动诗心。
韦庄的《菩萨蛮》里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每到春天,这里总是水天一色,清碧盈澈。人坐在画船上,闲暇无事,听着雨声入眠也是别有一番情趣的。连坐在垆边卖酒的女子都长得如月般美丽,露出来的手腕莹白如雪。如果还没老就还乡了,那么就只能梦想着江南独自断肠了。韦庄把江南的好写到了极致,想必也是因为江南让他醉到了极致吧。
我觉得所有的诗人中,最能够懂得江南好的便是杜牧了,当别人都在朝中为争权夺利而钩心斗角的时候,他多次请求外放,而且总是江南,总是扬州。他的心里是放不下江南的,尽管后来自己也慨叹“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但儒家不也是讲究“进”与“止”的么?当进而不能时,那么,退一步海阔天空,“止”在扬州,在江南,不也是生命中一段繁花似锦的日子么?不然,抑郁于朝中,怕也会成为第二个鬼才了。
那些宫城在北方的皇帝里头,怕只有隋炀帝和乾隆最是恋着江南了。清朝的皇帝中,乾隆最懂江南,他数次下江南便是最好的例证,这点遗传了他爷爷,他的爷爷康熙就曾经循着隋炀帝开通的大运河数次到江南,不同的是乾隆乐于游山玩水,康熙重在体察官场民情。
胭脂指胭脂井,即南朝陈景阳宫之景阳井,故址在今南京市。隋兵南下,陈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嫔并投此井,为隋朝大将韩擒虎俘虏。世传二妃将坠,泪渍石栏,故石脉类胭脂。那滴滴热泪,溢出眼眶入了风中便冷了;那冬日里最凛冽的风擦过脸颊将点点朱泪拂落,入了那井水中,泛出朵朵胭脂色的水纹花来,倒是好看,却也凄楚万分。
碧,青绿色的井壁。对“碧”二字,一直有着难以言说的好感,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总觉得这两个字里透着淡淡的冰凉和微微的惆怅。
康熙二十三年九月末至十一月末,纳兰陪康熙皇帝下江南。江南的美丽景色和历史文化让才华横溢的他诗兴大发,写下十多首望江南。这首词是其中之一,写的是过南朝陈宫的感受,字字哀悯,声声长叹。
南朝陈后主生活奢侈,不问政事,而且喜爱艳词淫曲,每日只在宫中与嫔妃近臣游宴。其有一妃子,名张丽华,发长七尺,其光可鉴,深受后主喜爱。陈后主在后庭摆宴时,必唤上一些舞文弄墨的近臣,与张贵妃及宫女调情。然后让文臣作词,选其中特别艳丽的句子配曲,一组组分配给宫女,一轮轮地演唱。其中有一首《玉树后庭花》云: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当时陈后主还特地选宫女千人练习歌唱。这明明形容的是嫔妃们娇娆媚丽,堪与鲜花比美竞妍,但却笔锋一转,蓦然点出“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的哀愁意味,时人都认为是不祥之兆。陈后主的好日子果然像这玉树后庭花一样短暂,前后不足七年。当时隋文帝处心积虑地要灭掉陈朝完成统一,但陈后主认为:“王气在此,役何为者耶?”然而不久他就重蹈了东吴亡国之君孙皓“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的覆辙。
无论门外韩擒虎抑或楼头张丽华,都成了历史的烟云,只余陈宫的断壁残垣,萧萧风物。绝世颜色和千里江山都沉入了胭脂井,几许风流随风而去。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男子奈何生在帝王家,这样的男子还有南唐后主李煜。
明写陈宫,暗则是纳兰自怜身世。既是命里注定他生于权相之家,奈何又给他如此孩童般的性子。功业名利比不过知己红颜,那都是身外之物,他却是身不由己。怪只怪他的心太小了,本就容不下仕途官场,他的心只装得下深爱的人,也只愿装下心爱的人。万千浮华,金殿水榭于他而言本就是虚空,可老天何苦令他如此纠结于尘世。
我时常这样想,倘若纳兰生在帝王家,以他的性格怕是也要背上亡国之君的罪名吧。
罢了,罢了,你看那遮蔽暑风的红罗幛早已在亭壁四周挂起。
宿双林禅院有感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人生的凄惶处,最是天人永隔,相见无期之痛。
万千浮华到这里都落了幕,便如断了翅的鸟儿,自高空跌落一般,跌碎了心,跌碎了恍惚中的全然不在意。
在失去了你的那一刹那,我歌遍了琼楼玉宇,咏遍了大好河山,可终究无法平息胸口处涌动的浪潮。
遇见你,便写下了宿世的痴缠。我知,那一刻你轻轻转过的头,和微微提起的唇角,皆是在诉说着我们的故事。我知,你于我,本就是那般切肤的触感,一经撕扯,便是千疮百孔撕心裂肺的疼。我知,却已太迟。
这一年,是康熙十六年,一个萧瑟异常的秋天。这个秋天的寒冷,甚至冷过了寒冬腊月的冰寒,只寒得纳兰的心似要沉睡了,似是永世不能苏醒一般。他立在轩窗一侧,轻轻推开窗扉,带着那般沉沉的希冀。若是此刻推了窗,便能看见你,只一瞥亦足矣。那一天,爱妻卢氏已过世数月。
卢氏于康熙十六年五月去世后,直到康熙十七年七月才葬于皂荚屯纳兰祖坟,灵柩停放在双林寺禅院一年多。据《日下旧闻》、《天府广记》等记载,双林禅院在阜成门外二里沟,另一种说法是双林寺位于门头沟区清水乡上清水村西北山坡,更有人说是今山西平遥西南七公里处的双林寺。最后一种说法比较不靠谱,因为《双调望江南·宿双林寺禅院有感》两阙,应该是纳兰在寺院为亡妻守灵时所作。
灵柩依在,逝者已去,所有的伤痛只有生者去尝了,多情的纳兰怎么也想不到,三载情浓,转瞬即逝,这是一段与世隔绝的时光,是自己一个人独对凄凉的时刻,人生的繁华与喧嚣静静地褪去,此刻,心里装满的只是无法消弭的伤痛。
转朱阁、伊人回眸今犹在,不似朱颜、却胜朱颜。语罢一丝微凉,怎堪轻信、欲语不能前。
此时的纳兰神色凄苦地独坐在双林禅院的窗前,目光是那般的空洞,空洞如被墨色云朵遮蔽了的残月,即便是未曾遮起来,亦非圆满。此刻便是心如死灰,除了没能真正剃度外,自己的心境已经和僧人没什么不同了。
那闪着点点烛光的孤灯,看似那般的温暖,似曾相识。原来同样的灯光映着表妹温婉的容颜和缓步入宫的背影;映着满园春色中爱妻回眸的笑靥和诀别之夜的泪水涟涟。一朝伴在君王侧,便是此生再无机会得见;一朝香消尘世里,尚不待订下来世之约。
“情在不能醒”,自己一个人枯窗独对,所爱之人,或生离,或死别,往昔的美好皆已成空,即使是眼前的美好景物,在纳兰眼里也不过成了虚空。人生的残酷就在于突然把属于你的美好全部夺去,让你一个人深陷在失去的伤悲里。明明情去不远,仿佛伸手即可触摸到往昔的温度,但失去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得直戳向心的深处,心已经痛到了麻木。
是生生的不相信,是生生的不愿意,也是生生的不能面对。
原本绽放满庭的花朵不知何时已然凋谢了,零落成泥,化作微尘。清风吹,声更悲,如何忍心听得?滴滴细雨敲打在翻飞飘零的落叶上,发出微弱的声响,仿佛是敲击在心头,那声响,虽是那般的轻,却是深刻的疼。看雨点旋转、下落,直至消失在那口幽深晦暗的寺院深井。那一刻,耳畔的撞钟声陡然响起,似是为这份情愫做着简短而深刻的悼念。
此时的纳兰,似是看破红尘,顿生青灯古卷、了此残生的念头。他怨,怨自己福分太浅,纵有如花美眷,也是有情之人隔云端。而终还是这“有情”的错,使得他怎堪撇下身边事,做个逍遥神仙,随心而游,罔顾生死路。
好花依旧春开早,今年不及去年芳。道是一夕平生事,却断愁肠。天晴早,只道不负如来,不负卿。从头翻悔,费尽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