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为陈其年题照作品原文
菩萨蛮
为陈其年题照
清代:纳兰性德
乌丝曲倩红儿谱,萧然半壁惊秋雨,曲罢髻鬟偏,风姿真可怜。
须髯浑似戟,时作簪花剧。
背立讶卿卿,知卿无那情。
菩萨蛮·为陈其年题照作品赏析
陈维崧,字其年,号迦陵,江苏宜兴人,工诗词文赋,为清初阳羡词派之首,与朱彝尊齐名。少年时就才思敏捷,二十岁入清补位诸生,却长期没得到官职。于是游食四方,与各界名流来往。有《湖海楼词》传世,前期词风风流旖旎,后期豪迈奔放,很受当时的歌儿舞女推崇。他常常流连于楼台馆舍,寻欢买醉,传说中他还养了歌童云郎和冒辟疆的侍婢紫云。
纳兰和陈其年交契甚厚。康熙十七年三月廿四日,陈维崧在扬州时,广东著名画家僧大汕为他画了小像。秋天,陈维崧入京应博学鸿词科的考试,将画像带到京城,当时,有三十多名才人名士为此图题咏。纳兰的词就是其中之一。
题像,要么描其形,要么描其神,得其神者,才是佳作。纳兰更是技高一筹,不仅描出其神,还写得别致风趣,明写陈维崧风流旖旎,好诗词歌舞,暗写陈维崧人格洒脱不羁。
“乌丝”,顺治十三年至康熙七年,陈其年居北京时所填之词,结集为《乌丝词》,誉满天下,轰动一时。“红儿”是唐代名妓杜红儿,借指陈其年身边的歌女。
上阙说陈其年喜欢谱好词曲,让歌儿舞女演唱,一曲唱罢,风姿摇摆,世人为之震惊。不知道的人都以为这是一个文弱书生。下阙笔锋一转,他长相威武,满脸络腮胡子,跟三国的张飞、唐代的虬髯客有一拼。就和张飞喜欢绣花一样,他还经常自己戴上花红手舞足蹈地表演。小儿女情态的卿卿复卿卿,丝毫无损于他的豪气。
便如项羽,他的英雄盖世,如果少了虞姬的点缀,就减损了太多的英雄本色。既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铁汉英豪,也有“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柔情叹问。虞姬饮剑,一朵倾城之花,只愿为他开、为他谢,多情若她,只衬得英雄生也风流、死也风流。
陈其年的威武之姿,配得柔情一抹,便“任是无情也动人”了。长相粗犷又会体贴的男人,是讨女人喜欢的,可这样的男人,无比稀少,抬眼看,不是威猛有余温柔不足,就是脂粉气浓烈无半点男儿气。
纳兰,看一个人,总是离不了一个“情”字。他的一点情心放在哪里都能开花。即使是陈维崧这样的威武且长满络腮胡子的人,也因了这点柔情,更显风流绮艳了。
过张见阳山居,赋赠
车尘马迹纷如织,羡君筑处真幽僻。柿叶一林红,萧萧四面风。功名应看镜,明月秋河影。安得此山间,与君高卧闲。
陶渊明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罗贯中说:“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官场总是车尘马迹,来也为名,去也为利,到头来,最不值得的便是这名和利,官场是另一个江湖,风波险恶,朝夕有风浪,沉浮不由人。拼却一生,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看穿了又如何,到底网中人,只有羡慕别人的份儿了。
看到张见阳的居所,如此幽僻,多少官场忧愤,多少红尘疲累,都化作了无限向往,这一刻,请允许纳兰短暂的小憩,看一看他梦中的风景。
秋天的郊外,最艳丽的颜色是大红,柿林一年一红。然而,何曾有暇看一看,看取这林间柿红?萧萧的秋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风与柿林的呢喃声那样的细碎缠绵。如果可以,为什么不做一个闲人,在秋风里,身心都不再漂泊?
柿子红了,秋风凉了,季节转换,简单而又匆促,这却是岁月的全部。驻足于季节的风中,风轻云淡,让心灵涤荡成一条清澈的小河,那才能欢快地流淌。官场的污浊里,哪里去寻这样简单快乐的心境?
功名富贵不过是镜中之琼花,河中之月影。人已倦,心蒙尘。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这样隐居呢?纳兰不止一次这样追问,然而他的人生哪得简单到闲卧山中、起看一片柿红?渐渐心已蒙尘。
平常人等,整日里为糊口奔波,隐居自然也就是可望不可即的事情。纳兰没有生存的忧虑,他面临的阻力要比生存大得多。隐居的心愿,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亦是不得圆满。有时候,没得选择,是唯一的选择。
死亡,是最彻底的隐居。那天堂里,是否纳兰向往的模样?
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无端听画角,枕畔红冰薄。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
康熙二十一年二月十一日,纳兰容若陪同康熙帝到沈阳告祭祖陵,同时巡视吉林乌喇等地。这阙词作于路上。
康熙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五日到达吉林乌喇,在松花江岸举行了望祭长白山仪式,长白山是满族兴起的地方。
“倩魂”出自唐朝陈玄的小说《离魂记》。张倩娘与表兄王宙相爱却不能成婚,抑郁成疾。表兄赴京,她悄悄相随,在舟中结婚。后共居蜀地5年,生下二子。倩娘思念父母,双双回乡探亲。王宙先到,才知倩娘一直卧病在床,许久不曾出门。那私奔的女子是倩娘的魂。于是倩娘之体出迎倩娘之魂,魂体合一。
关外三更夜,天寒地冻,北风吹散了漫天的雪花,在梦里,纳兰梦见家乡的桃花开了,暖洋洋的春光令他欲醺欲醉,不愿醒来,但总是要醒的,那就变成离身的倩魂吧,离开自己的肉身,回到家乡,陪着妻子,共享尘世三月好时光。
可是,触目所及,是画角,是残星,纵然是点缀在华丽的大唐的天幕下,仍免不了是直逼心底的孤寂。何况这一切是矗立在一个多情的公子的心里,他是寂寞的囚鸟,那个精致的笼子,别人欲爬进来,他却欲飞出去。
一片归心朝西望,却只见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身在处,心不在;心在处,身不在。人生往往就是如此,身心不由己。
纳兰是入河的柳絮,飘摇着不能逆转;纳兰是逐月的飞花,绚烂着绽放悲情。
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
这阙词作于康熙十六年秋,卢氏已经去世三个月。
西风紧,冷月寒,身在关外。
曾经,用思念来取暖。那时候,思念是一种煎熬,也是一种温暖;如今,还是思念,却是冷彻心扉。尘世里,已然没了思念停靠的彼岸。
秋夜,独对着月色,辗转难眠,他又想起了妻子。只是,这一次,他的思念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行。
“晶帘一片伤心白”,化用李白词“寒山一带伤心碧”。李白写一个思妇在暮霭中不见良人归来的伤心,而纳兰是写在月光的映衬下水晶帘看上去一片白,华丽漂亮。水晶帘不过是普通的物件,它却见证过他和卢氏三年的恩爱,物自无言情自深。如今,物是人非,水晶帘下,再没有卢氏的软语温存。
“云鬟香雾成遥隔”出自杜甫《月夜》:“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纳兰说妻子头发乌黑如云,香气似雾浓。当初“结发共枕席,恩爱两不移”,卢氏却骤然离去,永不复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可惜那如云青丝,终究幽冥两隔了。“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这一个小小的生活细节,却哀思绵绵——再也没人嘘寒问暖了。
极是喜欢“问添衣”这样的细节,纵然是富贵之家,到底离不开俗世暖凉的,她问他一声:冷么?需要加衣么?原是多么寻常的细节啊,神态宛然,音容尚在,生活原是由这些细节连缀而成,爱情也是在点点滴滴的细节中,爱侣你离去后,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成了一个人嚼不完的苦涩。
西风阵阵,虫鸣声声。今年秋天和去年秋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却如此难以忍受呢?年年离别,倦于旅途,但是千山万水之外的家中总算还有个人在等待,那是他灵魂的温暖归宿。可现在,那归宿没了,感情无法喷薄,徒然压抑。
如何泪欲流?为何轻易就想流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如今是真到伤心处了,泪便分为珍贵。卢氏何幸,遇到这样一个懂情的人;卢氏何不幸,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千山万水,只想有个思念的家;路远山高,只愿有个思念的人。没有了卢氏,纳兰人在行役,心在漂泊。草木顽石,夕阳昏鸦,无处不断肠,无时不成伤。尘世种种美,心底层层泪。
梧桐成荫,月又偏西,今宵尽处,还有无数不眠的夜晚。
每一个思念的夜晚,总是那轮西下的月,正好照见了憔悴。
萧萧几叶风兼雨,离人偏识长更苦。欹枕数秋天,蟾蜍下早弦。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无处不伤心,轻尘在玉琴。
窗前桃蕊娇如倦,东风泪洗胭脂面。人在小红楼,离情唱《石州》。夜来双燕宿,灯背屏腰绿。香尽雨阑珊,薄衾寒不寒。
这两阙《菩萨蛮》,犹如一组蒙太奇镜头。同样是相思别离之苦,一首写男子在秋夜的枕上思念着心上人,一首写女子在春夜里孤枕难眠,思念着良人,对照起来读,却很有意思。
第一阙是一幅白描,若清水漂洗一幅白绢,湿漉漉的,滴着清寂的水珠。
卧听风雨,对月难眠,更让离别的人觉得长夜漫漫。斜靠着枕头数着日子,抬头望,月亮已经过了上弦,渐渐地圆了。秋夜寒冷,突然感觉被子单薄,泪水与灯花一起滑落。春花秋叶,触绪还伤,处处是你的影子,琴已蒙尘,曾经熟悉的宫商角羽,都已不再。缘续时,永世遥遥无期。
这世上,有情的人太多,能在一起的却太少。忠于爱情有时不一定是一辈子的事,如果今生无缘携手,至少要让爱情得到彻底的释放才敢放手,否则怎对得起一段觅来不易的真情。一定要爱,纵不能天长地久、细水长流,也要拼死拼活爱一场。爱情之花是要为了那一个值得的人绽放的。
第二阙是一幅织锦,锦上是花开燕飞的繁盛,心里却是雨打芭蕉的憔悴。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湿了一树含苞待放的桃花,燕儿相亲相爱的影子被忽明忽灭的灯光映在屏风之上。我独坐在小楼之中,守着思念,唱着离别的歌,一遍一遍,痴痴地想你。炉中的香就要灭了,没有我在你身边嘘寒问暖,你是否也像我一样孤枕难眠?
赏心事却都在别家院,真是良辰美景虚设也。春日里缱绻的思念,像潮湿的空气四处弥漫。你可曾在午夜的琴弦上想起了我?你可曾欲写一封书信却开口难言?
燕子是相思和时光匆促的双重载体,许多相思的诗篇里都有“燕子”的身影,杜甫说“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这句诗固然是春光里的一幅画,谁又敢说写下这句的时候老杜的心里没有涌起“燕子”和“鸳鸯”般融融的春日情思?
小山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我最是震悚于这一刹那的失意,抑或是失态。落花,微雨,残去的春光,幽怨的心境,偏偏有不识时务的“燕子”,双双飞去,它们安享着属于它们的双飞的乐趣,殊不知,人世间,相思别苦,人各天涯,想要成双,何等不易?
便如这诗中的“双燕宿”,最不惯离人来看,一见一伤心。今夜,雨阑珊,花易落,你不在,薄衾倍觉寒,其实,寒的不是薄衾,是心。
心寒,也只是因为,你不在身边。
思念,是一曲幽怨的笛音,秋夜,春宵,男子,女子,都可能一不小心成了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