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江南·昏鸦尽作品原文
梦江南
清代:纳兰性德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梦江南·昏鸦尽作品赏析
清朝是一个奇怪的朝代,仿佛敦煌的旧丝绸上泛上来的那点华丽,虽说是华丽,到底是很淡很旧,心里总有那么点惋惜它无法华丽到极致。不像大唐那样华丽得酣畅淋漓,甚至也不像北宋那样太平富足,它总是令人担忧的,担忧锦缎之下是破败的絮里。
连清代的才子也大都是令人悲悯的,逃不过命途的多舛。黄仲则是清代的大才子,据说是黄庭坚的后代,四岁丧父,勉力读书,后来文采风流,才高气傲,可是时乖命蹇,一生落魄,三十五岁就死去了。
最是喜欢他的一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他比纳兰晚了将近一百年,这个“立”字是情立,纳兰的是恨立,情与恨本是一脉,是否他也为纳兰的无限情愁所动,觉得一个“立”字用得太好,而巧妙地化用了呢?
一个“立”字里有太多的内容。为一个人长久地痴“立”,只为用情太深,所以留下一个孤立的身影,这个身影消瘦、多情而坚定,星辰已非昨夜,为何还要在风露里立着,一句话,问得多情的人立即心醉、心碎,然后憔悴。
黄昏里的乌鸦,是个让人心苍凉的意象。黄昏里的思念,孤立的是令人心酸的男女。
那么,黄昏里,乌鸦都飞尽了,纳兰独自站在那里,心中的怨恨是为谁而生呢?是他的表妹,还是后来的江南才女沈宛?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这情的深挚、缠绵和伤悲。他站在那里,身后是一幅晚风凄清的画面。风乍起,香阁前的柳絮犹如急雪般翻飞,那心字篆香已经默默地燃成了灰烬。和心字篆香一起燃尽的怕还有纳兰的多情的心。
人生难得痴迷,痴到极点,就是真善美的化境。衣带渐宽终不悔,情到深处无怨尤。世上举凡何事,只要能痴起来,定能惊天地、泣鬼神。
有人说这是闺情词,是痴情女子在思念心上人,有人说这是纳兰在思念入宫的表妹。我认同后者。男人痴是大才子,女人痴是真情种。人世间痴心女子多,痴情男子少。因为少所以可贵,纳兰短暂一生,对爱情痴,对朋友痴,是个血性好男儿,是个当之无愧的奇男子。
《红楼梦》里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一部红楼就是一部宝黛痴情史,正如宝玉所言:“人人都说我痴,难道还有一个比我痴的不成?”乾隆皇帝读完《红楼梦》大笑道:“此乃明珠家事也。”当然这是野史,不可尽信。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江南好,建业旧长安。紫盖忽临双渡,翠华争拥六龙看。雄丽却高寒。
江南,诗意的名字,才子的圣地。说起江南,就联想起“杏花烟雨”、“姑苏灯火”、“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江南的风光,只是联想就足以令人心旌摇曳,亲临了便乐不思归。
江南,又是最适合安放文人骚客的情怀之地,这里的风物美景、历史文化,无处不能找到与才子心怀对应的触情点。到了江南,才知道,原来心里面最柔软的角落一直等着江南的那只采莲的手轻轻撩开,从此,了无遗憾。
这是纳兰第一次来到江南,最先到达的便是南京。
建业(即南京)曾为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南唐、明八代王朝的都城,故称“旧长安”。这是一座集秀丽景色与深厚历史文化于一体的古都,既有着江南的气质,又有着繁华旖旎的市井风光,骨子里渗出来的是厚重和沧桑,面上却是六宫粉黛黯然的颜色。华丽与忧郁,随性与超然,这与词人的气质是相契的。
南京城,六朝古都,商旅辐辏,繁华堪比旧长安。皇帝的车船仪仗浩浩荡荡地来了。天子驾到,百姓欢呼雀跃着围观。此时的纳兰容若不禁感慨,身居庙堂,便没了平民之乐。高处不胜寒,是心的落寞。
当别人的眼里满是富贵逼人的时候,纳兰却看到了一个“寒”字。人生不经意,便会遭遇那个“寒”,皇帝贵为九五之尊,可是,他只能受人膜拜,却不能享受百姓的随意快乐,他永远不能如普通百姓那样亲近江南。他也有他的落寞,苏轼说“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一个人孤独地在属于自己的高处起舞,哪比得上人间那些平凡的快乐?
很多人看到的多是富贵,很多人贪慕的也是富贵,岂不知富贵也如浮云,是转瞬间就会消逝的东西。被人人争着去瞻仰,不如做人群中一个快乐的看客。
这是纳兰的独绝处,于繁华中总能够看到落寞,总是做一个冷眼的观者。有时候,把世事看得太透,看得太真,也是一种痛苦吧,众人皆醉我独醒,醒着的人总是最痛苦的,最落寞的。
康熙八面风光,却没想到纳兰却在用“落寞”来看他。是纳兰看对了,还是康熙本就如此?我想,恐怕是纳兰不屑于这样的繁华,康熙是自得的,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
这是两个人的不同,是两颗心执著于尘世的不同处。纳兰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繁华,繁华与富贵,是纳兰无时不鄙弃的皮囊,他想要的不过是一颗多情、善良、超逸的内心。而初到南京的这一幕,恰好泄露了他的心。
纳兰的心,容不下繁华。
江南好,城阙尚嵯峨。故物陵前惟石马,遗踪陌上有铜驼。玉树夜深歌。
依然是南京,南京有太多的繁华。
城郭宫阙依然高耸。前朝孝陵前的石刻,宫门两旁铜铸的骆驼,这些旧址陈迹还依稀可见。铜驼,本是洛阳之物。当初,汉皇铸造铜驼一对,精工巧细,堪为极品,因此铜驼伫立之处便被称为铜驼街。金马门前集群贤,铜驼陌上集少年。洛阳铜驼陌是繁华的地方,故风流少年多会于此,后以之代指游冶之地或指繁华之地。
只是,这些繁华早已经成为遗迹。曾经的华丽在历史的风烟里落满了尘灰,已经是故物,已经是遗踪,尽管城阙还是那么巍峨,但已换了几朝!
玉树后庭花的歌声在深夜里响起,重现昨日的繁华。纳兰容若在想什么?他想起了《全唐诗》里杜牧的句子:“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繁华就是架不住一再地细看,一再地追问,因为,它总是要被深埋,总是要被无情地遗落,又被无限伤感地拾起。看了又看,看成云烟,看成飞灰,看得纳兰的心一片清冷,他知道,繁华过后就是悲凉。
当年,后主李煜作了《后庭花破子》的词曲:“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那时候,他总以为是“花不老,月又圆”,人生的美满和人世的繁华也是如此。宫阙重重,江南烟柳胜绝,轻挑丝弦,慢捻玉管,花露正浓,舞曲正酣,美人轻启朱唇,一曲唱彻,宫妃的轻笑犹在耳畔,大小周后的美艳如同昨日,却“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到了最后,后主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千娇百媚的小周后被人掳去,那个掳去小周后的男人长得高大却猥琐,哪似他那般玉树临风,倜傥风流。他不久被赐死,历史上说是怕他有谋反之心。一个骨子里流淌着江南的汁液,只知道填词赋曲的人,既无兵权,又无雄心,对锐气正盛的大宋能构成几分威胁?倒是赵光义作为一个男人,见到李煜这般俊逸倜傥之人,先矮去了三分吧。
到底,花真的不会老,月真的还会圆,但花非那时花,月非那时月,繁华和美满终是好梦一场。
南京,太多的繁华里分明是太多的沧桑与遗恨。
江南好,怀故意谁传?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风景忆当年。
还是南京,一行人来到了燕子矶。燕子矶,在江苏省南京市东北郊观音门外的长江边,三面悬绝临水,状如飞燕,为南京名胜之一。
这里红蓼花开(红蓼,秋天开花,色红,花序如穗)映着明月。明月千年,照着红蓼寂寞的倩影,而红蓼有情,千年以来,陪伴着明月。原来景物是可以千年万年如此的,人不过只是沧海之一粟,在岁月的长河里,不过是一季的幻影。在自然的时空里,人只能是匆匆的过客,真正的主人是红蓼、是明月。
这样的寂寞悲哀谁能解得?也许,那月下赤壁的苏轼懂得:“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人不过是蜉蝣,寄生于天地之间,渺小卑微得像沧海中的一粒米。
乾隆六下江南,曾五次登临此矶,还留下了南巡蹬道和有他手书“燕子矶”三字的御碑亭。如今,亭还是那个亭,红蓼、明月依旧,不再依旧的是人。
一行人又来到乌衣巷,这里曾是东晋世族名门的聚居区,很多赫赫有名的人物在这里居住过。纳兰容若触景生情,追怀古人。乌衣巷口杨柳依依,依旧如烟繁盛。
刘禹锡诗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朱雀桥和乌衣巷都是曾经繁华鼎盛之所在,如今也掩不住野草丛生,荒凉冷落了。人世间沧海桑田的变化莫过于此,徒然在多情的心间留下许多苍凉的回声。
看到这些风景,不由人不想到当年,想到当年的繁华逝如云烟,不免生出多少的感慨悲酸,只是,身边没有知己,向谁去说这份怀古的悲叹呢?
还是不说吧,能够身在繁华里,洞观这份悲凉的人,实在是难寻。
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总归诗格秀,笙箫恰称语音圆。谁在木兰船。
晚秋时节,江南最是妩媚沉静,山隐隐,水迢迢,草木萋萋,明月皎皎,诗情画意随处可拾。
苏州,距今有2500多年的历史了,而距离纳兰,也有2200多年的历史,苏州是江南中的江南,自古就以江南烟水而著称。虎丘是苏州的名胜,吴王阖闾死后葬在这里。
纳兰随行来到虎丘,锦绣的江南在他的眼前绽开,山水如诗,秀媚婉然,笙箫有情,吹不尽吴侬软语,远处划来一条船,上面的人会是谁呢?是一位少女吗?他想起了刘孝威的《采莲曲》:“金桨木兰船,戏采江南莲。”
采莲是江南的盛事,而苏州是水做的骨肉,最适宜划一只兰舟,寻向莲花深处。莲动,花艳,烟水历历,此刻,他早已经感应到,他和江南,会有某种牵连么?或许,正是江南这一见,埋下了他对江南的无限柔情,江南的事,江南的人,在他的心里种下了莫名的牵念。才会和沈宛有一段缠绵的故事。
江南,最适合安放刻骨的恋情,被山山水水洇染开,缭绕不去。
“谁在木兰船?”是不是,他早有预感,会有一个兰心惠质的少女,就这样从江南坐着那木兰舟,荡进他多情的心间。
江南好,真个到梁溪。一幅云林高士画,数行泉石故人题。还似梦游非。
好风景天下皆是,但真正和自己有缘的风景却是不多,梁溪,难道就是和纳兰结缘的风景么?
他看到过好友严绳孙描绘梁溪的画,画中有故人的题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多么美妙的人生境界,这样超然傲然飘然的人生,哪个文人不向往呢?可那时的梁溪只在画中,纵是心动向往,却未曾亲历。
如今,就在无锡,就在梁溪上。一个风流雅士和一处美妙山水终于相遇,仿佛是渴念了一世,仿佛早已经相识,如今相对,真耶?梦耶?
即使不坠青云之志,气吞万里山河的人,见到梁溪的美景也会流连忘返。梁溪是无锡以西的一道河水,原本河道狭窄,梁朝时得到疏浚,故称梁溪。梁溪有时也被用做无锡的代称,无锡正是容若的至交好友顾贞观的家乡。此刻,容若到了无锡,思念起了至交好友。故人和山水,山水和故人,纳兰真的不知道是梁溪的美景打动了他,还是梁溪的故人撞击着他的心扉,原本无情的山水,在纳兰的心里辗转千回,诉不尽的相识相逢的喜悦。
江南好,水是二泉清。味永出山那得浊,名高有锡更谁争,何必让中泠。
无锡,是一个读到嘴里便有一种温柔婉转从舌头传递出来的名字,是属于江南的名字。再威猛的山东大汉去读它,也不免口齿先软下来。
水是无锡的魂,而且清澈到无与伦比。最好的水便是二泉。
二泉,就是江苏无锡市西郊的惠山泉,唐人评其为“天下第二泉”,泉水质极佳,最宜煎茶。宋徽宗时为宫廷贡品,清代康熙、乾隆下江南时多有品题。
二泉泉水清澈,出于深山,名满天下,其美名在无锡早就为人所知,又何必非屈居中泠之下呢?
中泠泉,在江苏镇江市西北石山之东,唐人以为此泉煎茶最佳,故有“天下第一泉”之称,现在已被流沙埋没。“味永出山那得浊”一句,写泉,也是写人。暗用杜甫《佳人》中的“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反用其意,以为惠山泉水质清绝,无论在山还是出山,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这正是纳兰容若的品格,纳兰虽然身浮宦海风波恶,但赤子之情操始终没被污染。
人可以为知音,山水也可以,很多山水都是可以和人性息息相通的,那么,二泉,“何必让中泠”?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评价标准,单是凭着这一点清澈,在纳兰的心中,它就是第一,中泠泉是比不上的!
纳兰是太爱惜了这一点清澈了,所以才要替它不平吧。他也太爱惜自己的清澈,固执到用生命去换取。
惺惺相惜者不仅是人,还有山水。
江南好,佳丽数维扬。自是琼花偏得月,那应金粉不兼香。谁与话清凉?
《尚书·禹贡》载:“淮海惟扬州”,后来儒家的另一部经典《毛诗》把“惟”字写作了“维”,后人于是摘取“维扬”作扬州之别称。扬州琼花为绝世之珍,有“维扬一枝花,四海无同类”之美称,传说隋炀帝就是为到扬州赏琼花而下令开凿了大运河。
北宋的仁宗皇帝曾把琼花移到汴京御花园中,谁知第二年就枯萎了,只得送还扬州。南宋的孝宗皇帝又把它移往临安,但立刻憔悴无花,只得再次移送扬州。元兵攻破扬州,琼花便彻底死了。
琼花以它那淡雅的风姿,独特的风韵,传奇浪漫的传说,迷人的逸闻逸事,博得了世人的厚爱和文人墨客的不绝赞赏,宋朝张问在《琼花赋》中说:“俪靓容于茉莉,笑玫瑰于尘凡,惟水仙可并其幽闲,而江梅似同其清淑。”
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曾称赞琼花是举世无双之花,在琼花观内题下“无双亭”,并作诗曰:“琼花芍药世无伦,偶不题诗便怨人;曾向无双亭下醉,自知不负广陵春。”不但赞其美,还强调琼花是扬州独有。从此,琼花扬名于世,和扬州古城的盛衰紧紧连在一起。
江南多美好,繁花似锦,但最美的似乎就该数这扬州的琼花了。美丽的琼花得到明月的偏爱和眷顾,花蕊饱含着宜人的清香,可是谁来诉说这清凉的芳香呢?
这大概就是张爱玲笔下所谓“金沙金粉深埋着的寂寞”吧。为什么总是在最艳丽处,最繁华时,逃不掉心底里泛上来的寂寞?
是寂寞在他的心里切割得太深了吧,他被繁华包裹得太紧,以至见到类似的景总忍不住要叹息。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扬州是温柔乡,一派笙歌,无数佳丽。
谁解琼花寂寞,谁解纳兰寂寞?
江南好,铁瓮古南徐。立马江山千里目,射蛟风雨百灵趋。北顾更踌躇。
南徐是镇江旧称。铁瓮城,是镇江北固山(又名北顾山)前的一座古城,三国时孙权所建。
镇江,风光里少了些温柔,画意里多了些雄奇。
站在铁瓮城下,立马北固山上,帝王霸业,令人敬仰。大江东流,浪淘尽,多少风流人物,不由人不心头激荡。英雄肝肠,撞击着纳兰年轻的胸膛。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北固山,这是辛弃疾词中经常出现的一个地名,多少国仇家很,多少英雄血泪,都浓缩在这三个字里。可惜,辛弃疾的江南没有那只红酥手,握一方水红的丝巾,为他一英雄泪。
纳兰是文士,也是热血武丈夫,他的心里不仅能容下江南烟雨,也能容下跃马驰骋的壮志,遥想古代帝王勇武的霸业,哪能不热血翻涌,踌躇满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也是男儿。外放是他的筋骨,他的多情和忧郁只是水样的血肉。
温柔也好,雄奇也好,那是江南,是不能多见的江南。今番亲近,才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江南好,何处异京华。香散翠帘多在水,绿残红叶胜于花。无事避风沙。
每个人,都渴望能够有一处山水安放自己的生命。江南,最是适合纳兰,但江南却并不属于纳兰。
江南,丽日迟迟,和风习习,无须躲避京城令人生厌的风沙。纳兰是个喜欢自然的人,侍卫扈从的生活却束缚了他自由的天性,他真想日日共此山水妩媚,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好尽情游览。
康熙二十三年的扈驾南巡,经过幽静闲适的名山古寺,他甚至萌生过以出家来摆脱樊笼的念头。南巡中,他为江南秀丽山水倾倒,更坚定了隐退田园的决心,除写出大量描绘江南景色的诗词外,他还写信给生平第一知己顾贞观,吐露心灵深处的强烈愿望:“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轩冕,是吾愿也,然而不敢必也。悠悠此心,惟子知之。”
江南,山明水秀,翠帘染香,烟水无痕,绿树荫庇,红叶似火,看不完的风景,挥不去的清香,这里,是他的归所,是他的心灵所系。公子多情,江南多情。
一个人个性里巍巍乎其志与山契合,洋洋乎其心与水相得,那便是得遇知音。江南,无处不可安放这样的心情。
奈何,人与人,人与山水都得讲一个缘字,有情未必有缘,纳兰和江南无缘。
江南惦着纳兰,纳兰念着江南,情深缘浅,也是不得已的事,江南只能是纳兰梦中的知音。
新来好,唱得虎头词。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标格早梅知。
若问谁曾懂纳兰,那是他的朋友顾贞观,因为懂得,所以怜惜。
顾贞观,江苏无锡人,晚明东林党领袖顾宪成之曾孙。于康熙十五年入京,在纳兰容若家做老师,后与纳兰容若成为忘年好友,两人都觉相识恨晚。
虎头,东晋画家顾恺之,小字虎头。顾贞观与顾恺之同里同姓,故以虎头借指顾贞观。虎头词,是贞观客居苏州时所填之词。
某年除夕的梅花时节,好友顾贞观给纳兰寄来了一首小词《浣溪沙·梅》:“物外幽情世外姿,冻云深护最高枝。小楼风月独醒时。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待他移影说相思。”
他把纳兰比做了清香的梅,说他如梅般品格出奇,清矍瘦逸,不染俗尘。能够被朋友如此看重,也是尘世之中的一种温暖吧,一个人总是渴望在别人的眼中笃定自己的,而自己的品性如果不小心被对方看透,那种欣遇知己的宽慰实在无可比拟。
我想,读着顾贞观寄来的词,那来自江南的问候与懂得一定令这个多情公子的心濡湿了一片,他被朋友睹梅思人,情真意切,一片惺惺护惜之情所感动。纳兰此首《望江南》不是独立之作,而是应答好友顾贞观的。纳兰的回答既巧妙,又别致。
纳兰写的是读顾词的感受。“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是顾贞观的点睛之笔,“标格早梅知”,是纳兰的出采之处。标格,就是风度风格,出自宋苏轼《荷花媚荷花》:“霞苞电荷碧,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顾贞观写梅花,其实是写自己,以梅花的格调与纳兰容若共勉,并诉思念之情。纳兰这一句“标格早梅知”,既夸了顾贞观,也表达了自己对顾贞观的相知之情。纳兰说:“无论你的词,还是你的为人,我都是深深佩服的。”
周颐在《蕙风词话》续编里说:“即以梁汾咏梅句喻梁汾词。赏会若斯,岂易得之并世。”梁汾是顾贞观的号。两个人用这一句话所传达的欣赏和懂得,实在是心有灵犀,情深意重的。
顾贞观的《浣溪沙》最后一句“待他移影说相思”,很多人疑惑,这不是写爱情吗?怎么能寄给纳兰呢?更有好事者说两人有断袖之嫌。其实,“相思”一词虽然多用来表达爱情,但也不是完全如此,古时思念也是可以用“相思”的,相思是偏正结构的短语,本就是互相思念的意思,无论男女。
茫茫人海中有此知己,也是纳兰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