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寄南海梁药亭作品原文
点绛唇
寄南海梁药亭
清代:纳兰性德
一帽征尘,留君不住从君去。
片帆何处,南浦沉香雨。
回首风流,紫竹村边住。
孤鸿语,三生定许,可是梁鸿侣。
点绛唇·寄南海梁药亭作品赏析
古诗词中,最诗意的地方,除了情意绵绵的西楼,便是肝肠寸断的南浦了。王维《送别》:“送君南浦泪如丝,君向东州使我悲。为报故人憔悴尽,如今不思洛阳时。”白居易《南浦别》:“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一断肠,好去莫回头。”屈原《楚辞九歌河伯》:“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与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南浦,总是充满黯然神伤的分别,令人生出太多浮生幽思。
下着雨,雨里还有草木的清香,你的征尘已然注定,纵是想留也是留不住了,索性放你去吧,回到你多雨的故乡。你解缆登舟,扬帆远行,从此,卸去官场的一身疲惫,没有了投机钻营,没有了曲意奉承,天宽地阔任你遨游。
纳兰送别的这个人叫梁药亭,广东南海人,与屈大均、陈恭尹并称“岭南三大家”。顺治十四年乡试第一,后屡试不第,潜心诗歌写作。
梁药亭为了参加进士考试,曾长期滞留京城,因此与纳兰相识,他赠诗给纳兰:“及尔见君子,和颜悦且康。顾念我草泽,自忘躬貂”,表达了对纳兰不自矜身份,结交布衣朋友的钦佩,两人遂成为知交,在渌水亭中度过了一段饮酒联诗的美好时光。
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爱情是突然发生的,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友情却是日积月累形成的,如同佳酿,历久弥香。和朋友一起赏梅饮酒赋诗的日子,是一种灵魂的慰藉。然而,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数,分别却无限漫长。相处了短短的一段时间,仕途不顺的梁药亭就离开京城回南海了,那是康熙二十年。
梁药亭归去的地方,有一个诗意的名字——沉香浦,藏着一桩警世恒言。
晋朝时,岭南地方官员换了一任又一任,个个都是贪赃枉法鱼肉乡里之徒,直到广州刺史吴隐之上任,局面方有改观。吴隐之公正廉明,爱民如子,他卸任的时候,当地百姓带着礼物自发为他送行,吴隐之一一婉言相拒。归途中,江水翻起巨浪,咆哮不止,吴隐之查问之下,方知是夫人因实在推辞不下,收下了一面小小的沉香扇。于是,吴隐之把沉香扇投入江心,向天祷告,江面平静之后,浮出一座小岛,就是沉香浦。
在这么一个诗意的地方悠然闲居,吟诗弄赋,赏花喝茶,正是纳兰的向往。梁药亭进京之前,是有过这样一段日子的,然而,他不是纳兰,他追求的是入仕。纳兰深深理解梁药亭,他看到了他积极入仕,却不屑依附贪官污吏,只是为了一展宏图,兼济天下苍生,骨子里依然是梁鸿一样的人物。
东汉时,梁鸿登北邙山,俯瞰洛阳城,看见宫殿雄伟奢华,老百姓却生活在贫困中,信口吟出《五噫歌》——
陟彼北芒兮,噫!
顾瞻帝京兮,噫!
宫阙崔嵬兮,噫!
民之劬劳兮,噫!
辽辽未央兮,噫!
汉章帝看到了此诗,大怒,下令缉拿梁鸿,他从此改名易姓,归隐山林。妻子孟光梳上椎髻,布衣相随,二人隐居在霸岭山中,以耕织为生,夫妇相敬如宾,留下了举案齐眉的佳话。正因为梁鸿的《五噫歌》,后来诗文中常把告退或者不合时宜的文字称作“赋五噫”。
纳兰安慰梁药亭说,仕途不顺不是悲哀的结局,反而是快慰的解脱,从此以后,可以在紫竹村里过上梁鸿那般潇洒风流的生活,与世无争,只有爱妻相许三生三世与君偕老。句句情真意切,字字深入肺腑。
这何止是劝慰好友,亦是坦露自己的心迹。有朋友可以怀念,有风流蕴藉的往事可以怀想,有爱侣可以相守,在纳兰看来,那就是诗酒趁年华的人生吧,这样的人生远比官场的如履薄冰珍贵。
纳兰推心置腹的安慰,竟成了预言。康熙二十七年,年过花甲的梁药亭第七次参加会试,考中了进士。考中进士以后的梁药亭仅仅为官一年,便归隐乡里。
这时,梁药亭才真正懂了纳兰的话,他来到纳兰的墓碑前,默默点燃心香冥纸,隔着黄土,一双好友,促膝长谈。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庚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衡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新月如眉,我以为那是绝妙的比喻,眉间最是藏不住心事的,愁时,便是微蹙,喜时,便是微扬,一颦一蹙,竟也有无限的风情。
只要是朗夜,一抬头,就能看见天上的那月。纳兰所见的一定恰好是下弦月,因为下弦月恰似美人攒眉的情态,它不如上弦月的清雅中藏着幽喜。满腹伤心偏遇到轻蹙的下弦月,他也懊恼了,叹道:“下弦不似初弦好。”
没有这上弦月,纳兰会怪谁呢?恐怕尘世种种都被怪遍了,也难以消解他内心的伤痛吧。此时,一弯下弦月,别是一番凄凉彻骨。伤心人看花落泪,失意人望月惊心,自然之物因了人的失意也仿佛有了生命。
庚信的《伤心赋》,伤其女儿与外孙相继而去时的悲伤,为情所困的纳兰常以庚信自比,二十三岁丧妻,故问“何事伤心早”。
他的伤心来得太早了,人世间的无情,让他在繁华富贵里生出了许多的苍凉和悲酸,岂止是月,何物不可惹动深愁?只不过,这一次,恰是下弦月,恰似伊人蛾眉,如今,伊人已逝,连眉间的那一种风情也无处可觅了。
月光流泻在墙壁上,竹影斑驳,在窗户格子间摇曳。房间空荡荡,乌鸦惊起重重心事,一个不眠之夜结束于太阳照常升起之时。
卢氏去后,多少个夜晚都是这样熬过来的,这样的煎熬茫茫无际,要到哪一天才是个尽头呢?只有夜合花知道,但是夜合花也不忍心说出来。
黄花城早望
五夜光寒,照来积雪平于栈。西风何限,自起披衣看。
对此茫茫,不觉成长叹。何时旦,晓星欲散,飞起平沙雁。
康熙二十二年,纳兰受命去大同,途经雁北塞上,在五台山附近的黄花城宿夜。
一个“早”字里有着无限的玄机,因为“早”,四壁空寂,整个世界似乎都沉寂在一片空之中。此时,他心里一片清净澄澈,最是能够洞察到无限的人生悲欢沉浮。
五更,天微白。黄花城中弥散着初雪的寒光,悬崖上的小路因为雪的覆盖,看上去更光滑陡峭。纳兰披衣下床观景,面对白茫茫一片天地,心中怅然,感叹人生之不可捉摸。
天何时亮呢?晨星欲散未散,雁起平沙,纳兰孑孑独立于西风之中,身外是莽莽苍苍的荒野。这样的空旷寂寞,从隔了几百年的词句传过来,心头仍然有阵阵的寒意和无限的寂寞伤感涌上。
这样的寂寞伤感是如此空旷无边,前也茫茫,后也茫茫,找不到任何依靠和暖意,徒然心痛。人生最孤独的时候,往往目光所能及的地方,苍凉的景物,历历可见,触手可及。
他的苍凉是我们够不着的,他的寂寞也是我们无法慰藉的。
小院新凉,晚来顿觉罗衫薄。不成孤酌,形影空酬酢。
萧寺怜君,别绪应萧索。西风恶,夕阳吹角,一阵槐花落。
秋风里总是有一番凉意的,薄衫难耐轻寒;人生里也总是有些凉意,是我们不愿意却仍要承受的。怀念一个朋友,心里想着他,却见不到,便平添了一些清愁,多了几分寂寞和孤独。
夕阳西下,一地槐花。纳兰自斟自饮,怀念起了远方的知音好友。他喜欢的不是酒的滋味,而是和朋友在一起的感觉。那种温暖的、自在的、开心的、热血的感觉。
喝不尽的杯中酒,舍不去的手足情。
有些酒,总是越饮越孤单;有些人,总是越远越思念。
在初秋的薄凉里,他自己形影相吊,备觉孤单寂寞,满园的秋色加上自己心头的萧索,便觉得酒也难以消愁了。
纳兰怀念的人是姜宸英,字西溟,号湛园,又号苇间,浙江慈奚谷人,清初江南三布衣之一。平生喜读书,经史子集无不精研,诗文、书画、鉴赏样样精通。
康熙十七年岁暮,姜宸英进京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先是住在千佛寺里,后来纳兰把他接到家中居住。他是纳兰明珠政敌的门客,与纳兰的父亲不合,曾经在纳兰面前摔过杯子,臭骂纳兰家“没有一个好人”,纳兰却不以为然,认为姜的牢骚是出于对官场黑暗和龌龊的不满。他的以诚相待,令姜宸英大为感动,引为平生至交。
姜宸英为人狂放不羁,恃才傲物,好几次犯下欺君犯上的大罪,都是纳兰帮他化解的。纳兰也是情富才艳,狂狷自负的人,他们因才情禀赋相近而相知,没有利益权争。这样纯粹的朋友关系,是官场中所没有的,也是纳兰内心深处所追求的。
汉人才俊,清高孤傲,落落寡合,纳兰身为大清豪门公子,却执意去结交,这在当时满汉防范极严、成见极深的情况下,殊为难得。碌碌官场,蝇营狗苟,在纳兰眼里不过是尘灰,他看重的是人生中的真情契友,把他们视为珍宝。
朋友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时,没有朋友在身边的孤独比没有恋人的孤独还要难以忍受。世上只有一件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那就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不分彼此,他把你的事当他自己的事。你是我,我是你。
古龙在《那一剑的风情》中写道:“朋友就是不分尊贵贫贱、职业高低的,朋友就是朋友。朋友就是你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想起来心中含有一丝丝暖意的人。”
康熙十八年的秋风里,纳兰独酌一杯酒,真挚地思念着那远地的朋友,这样纯净的寂寞清愁,让读词的人心里也是干净美好,、无限温暖的。
咏风兰
别样幽芬,更无浓艳催开处。凌波欲去,且为东风住。
忒煞萧疏,怎耐秋如许。还留取,冷香半缕,第一湘江雨。
这是一阙题画词,也是一首咏物词。题的是张见阳的画,咏的是风兰。
张纯修,字子敏,号见阳,满洲正白旗人,内务府包衣。张纯修与纳兰友情笃厚,诗词相酬,书画鉴赏相交契。纳兰生前,致张纯修的信说:“一人知己,可以无恨,余与张子,有同心矣。”纳兰逝后,张纯修为他编《饮水诗词集》并作序。
《清稗类钞·植物类·风兰》曰:“风兰,寄生于深山树干上,叶似兰而短,有厚剑脊,夏开小白花,有一、二瓣曲而下垂,微香,无土亦可生。”兰,是清高超逸的君子之花,意态品性都是花中极致。
元代的倪云林有诗云:“兰生幽谷中,倒影还自照。无人作妍媛,春风发微笑。”他也是酷爱兰的,一生未仕,孤高自傲,洁身自好,不问政治。
张纯修知道纳兰孤高自傲,洁身自好,才会送这样的画吧。纳兰无限欣悦之余,提笔在画上写下这阙《点绛唇》。
张纯修那时任职湖南江华县令,所以以第一湘江雨指代他。纳兰说,张纯修所画的风兰堪称画中第一。张纯修所画的风兰是不是第一,画界并无评价,纳兰说第一,是因为他心里喜欢到了极点。
风兰有一种别样的风致,散发出幽淡的清香,素雅飘逸没有丝毫的浓艳浮华,在秋风里摇曳的姿态,恰似凌波仙子般轻盈飘逸,它疏影横斜的叶子,怎耐得这寒冷的清秋呢?只能留取半缕清香在画中了。
在纳兰的眼里,能够留住这萧散风神、清雅风骨的人,只有张纯修。
在张纯修的心里,纳兰是一株世外的风兰,是一朵富贵的闲云,是一只孤傲的白鹤。
风兰无言,知己难求。有朋友这样懂得自己,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