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作品原文
采桑子
清代:纳兰性德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袍,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作品赏析
乐府诗有很多对爱情激烈而热切的表达,最著名的就是《上邪》中情人对爱情的誓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之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漫漫长夜里,独自听这样的乐曲,岂能不寂寞惆怅?岂能不辗转反侧?
是谁在灯花里又把长夜坐尽了?是谁在翻唱着凄凉幽怨的乐曲?是触动了哪一桩往事心头绕?是谁借酒沉醉叹未曾到过谢桥?
这阙词哀婉动人,却并非通常认为的怀人之作,而是对纳兰的“身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之叹的注解。他年少登科,才华绝世,却空负凌云万丈志;他俊逸超群,诗酒风流,却一生襟抱未曾开。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这个“知”字大有说头,有的人穷尽一生,对自己的生命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生”而为何?“生”有何求?“生”时,什么该求,什么不该求。
纳兰是生活于衣香鬓影的相府贵公子,却不是走马章台的纨绔子弟,他知道自己该求怎样的生活,然而命运给的全是他不想要的。于是,本该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他,却在词章里流泻了一片愁和泪。他的愁,不是一己之愁;他的泪,不是一己之泪。
黄天骥先生的评论最为贴切,他在《纳兰性德和他的词》中说:“这词表现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诗人在风雨中听到凄凉的曲调,不知怎的,变得坐立不安,寂寞、凄凉、失望、空虚的情绪,笼罩着他的心头。他患的是时代的忧郁症。”
是的,他患了时代的忧郁症。康熙王朝的背景让纳兰把目光放远了,目光放远,就看破了,看破后万事皆悲。看破了却无法出世,这是他忧伤的源泉,就连浅浅的笑里也藏着深深的愁。
《芒果街上的小屋》中说:“你永远不能拥有太多的天空。你可以在天空下睡去,醒来又沉醉。在你忧伤的时候,天空会给你安慰。可是忧伤太多,天空不够,蝴蝶也不够,花儿也不够。大多数美的东西都不够。于是,我们取我们所能取,好好地享用。”
纳兰却没有这样的从容,他实在放不下,放下了,他也就不是纳兰了。放不下的是什么?是痴。他是一个痴人,只有至情至性之人,才如此痴。痴是他短短一生中始终不熄的耀眼的灯花。
风声雨声,声声入耳。醒着如何,醉又如何?
当灵魂如灯花战栗,这个夜不能寐的人,连梦里的欢娱都幻灭了。
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萧。
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箫箫。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
秋夜,冷雨。这样的夜晚,最是寂寥。
那么,就给意中人写信吧,用这无声的倾诉来把时光填满。可是,信写完了,还是无聊,偏偏是远远的更漏声传来,与心间的寂寞遥相呼应,把人拖向更深的寂寥。
相聚的时光总是太短,分离的日子总是太漫长,意中人不在身边,忽然觉得时光成了可怕的深渊。无论怎么努力,总也填不满。时间无知,恒是如此,只是因了思念,人变得孤独,时间才被无限地拉长。
梦中,菊花盛开,与你相会,可梦里的你,是那样的朦胧,总也看不分明。看不分明也知道,你就是那缘定三生的玉萧。
玉萧是唐传奇的一段爱情绝唱。
唐西川节度使韦皋,少年时游历江夏,住在姜使君家中,与姜家的侍婢玉萧日久生情。后来,韦皋的叔父写信召他回家。分别时,韦皋承诺少则五载、多则七年,回来娶玉萧为妻,他留下一枚戒指作为信物,并赠诗一首——
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难解赠佳人。
长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五年过去了,韦皋没有回来,七年过去了,韦皋还是没有回来。玉萧叹息说:“韦皋,我的郎君,七年期限已过,他不会回来了。”说完,就绝食而死了。姜使君被玉萧的节操感动,把戒指戴在她的中指上埋葬了。
再后来,韦皋做了蜀地的地方长官,巧遇姜使君的儿子姜荆宝,得知了玉萧为他自杀的消息,万般痛苦。
韦皋斋戒七天,请来一个叫祖山的精通阴阳法术的人,为玉萧招魂。玉萧果真出现了,她说:“感谢你为我招魂,我很快就会投胎转世了,十二年后,我再嫁给你。”韦皋说:“我的薄情寡义,让我们生死两隔。”
很多年后,韦皋官至中书令。他过生日的时候,有人送给他一名叫玉萧的歌姬,她的中指有肉如戒指状,隐隐地显现出来,与留给玉萧的戒指一模一样。二人历尽劫数,终于团聚。
想来韦皋真是一个有情义的人,镇蜀期间,他还曾经特别关照过才艺俱佳的官妓薛涛。有了韦皋的关照,薛涛差点就做了女校书,那一段锦绣的日子,是韦皋给她的。
韦皋是有情之人,到底没有辜负玉萧的多情,纳兰何尝不是?
一个无聊的夜晚,唯一安慰的事,便是在灯下给她写信,即使写满了信纸,仍是意犹未尽,心中依旧惆怅无聊。偏偏玉漏迢迢相伴,愁绪袅袅,如醉如痴,仿佛在梦中与她相见,却又朦朦胧胧不甚分明。
想到缘定三生的“玉萧”,该是心里最温暖的吧。室外秋雨敲竹,淅淅沥沥。离人心上秋,游子天涯愁。秋风秋雨愁煞人,尽把相思付书简。秋雨一声一声,离别相思的苦,都付与了此时的秋声秋雨,不要忘了把这承托着秋思挚情的书信寄到谢桥。
谢桥是一个浪漫的地方,相传六朝时就有此桥名。谢桥,那是一座爱情的桥。那桥头立着的是纳兰一生的挚爱。他反复悲吟,他所希望的便是信能够安全抵达情人所在的地方。信,是可以到的,只是此刻的寂寥失意,还在秋雨里滴滴答答,不肯罢休。
万千浮华抵不过回眸一笑,缱绻缠绵。留恋处,挑灯书尽红笺,颤抖的手,动荡的笔。梦里千回百转,终是追忆一场。梦醒处,剪不断,理还乱,缘起缘落,自有天意安排。
纳兰,一个孤独的追梦人,追的是有情皆满愿。
纳兰,一个寂寞的织网人,织的是情丝万千重。
有情时光,任是寂寥也动人。
土花曾染湘娥黛,铅泪难消。清韵谁敲,不是犀椎是凤翘。
只应长伴端溪紫,割取秋潮。鹦鹉偷教,方响前头见玉箫。
为什么生生还惦记着那一只凤翘?那只凤翘便是情人的馈赠吧,“不堪盈手赠,还寐梦佳期”。佳期已经不可能,只能孤单守着那只盈盈素手的馈赠了。
那是一段相思却不能相亲的恋情,一段惆怅而又销魂的过往,痴情若纳兰,才有了如此出尘的思念。
斑痕累累的湘妃竹,青青如黛,竹身长满了苔藓,晶莹的泪水难以消除。清韵声声,那不是谁在用犀槌敲击乐器,是她头上的凤翘碰到了青竹,从而发出了清雅和谐的响声。应把这撩人秋色,用端溪砚研磨写成诗篇,再偷偷教给鹦鹉,与她相逢时,鹦鹉就可以代为传递心声了。
一颗七窍玲珑心,情之所至,才会想到要教给鹦鹉情话,让它代为转达自己的心声,倘那个相见不能相亲的人,是已嫁作了帝王妃的表妹,这样的想法不过是自己想想罢了,绝没有实现的机会。万般情意,只能是深埋心底了。如果他真教会了鹦鹉情话,鹦鹉也果真有机会表达的话,会给他的恋人招来灾祸的。疑心重、大兴文字狱的康熙皇帝岂能轻易放过蛛丝马迹?搞不好把纳兰一家全牵连进去。皇帝的女人,岂是随便招惹的?
想起一个故事,宋徽宗赵佶微服来到李师师家,恰好词人周邦彦在,来不及回避,只好躲在床下。宋徽宗带来了一个新鲜的橙子,说是江南刚刚进贡来的,然后,他与李师师打情骂俏起来。床下的周邦彦听到两人的对话,便写了《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自少人行。
过了不久,赵佶又来李师师家,李师师唱此词给他听。赵佶问,这是谁写的?李师师说是周邦彦写的。赵佶大怒。第二天上朝,赵佶对蔡京说:“开封府有个叫周邦彦的税监,听说他没有完成征税的份额,为何没有看到京尹报告此事?”蔡京不知个中原委,便说:“容臣退朝,召京尹叩问,得到确切消息之后再奏报。”京尹来了以后说:“周邦彦负责的税额不仅完成了,而且是超额完成。”蔡京说:“圣上的意思如此,只得照办。”蔡京做了一份诬蔑周邦彦的报告,周邦彦随后被撤职押出京城。
两天后,赵佶再次驾临李师师家,却扑了个空,李家下人告知去送周邦彦了。那天,李师师回来很晚,满面泪痕,赵佶吃醋了,大怒说:“你到底去了哪里?”李师师说:“臣妾万死,听说周邦彦得罪,押出国门,便略置一杯送别,不知官家来。”赵佶问:“他写了新词么?”李师师说有《兰陵王》词,赵佶便让李师师唱来听听,李师师缓缓唱道——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赵佶听了居然高兴起来,不仅免了周邦彦的罪,还任命他为大晟乐正。这个故事妙就妙在宋徽宗是个书画琴棋无所不通的风雅皇帝。倘若周邦彦换成纳兰,宋徽宗换成康熙,那恐怕就是人头落地、株连九族了。所以,纳兰只能相思无端,空教肠断。他的心里,是斑竹泪,是那个销魂蚀骨的传说。上古时,五帝之一的尧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都嫁给了舜,舜最后南巡时死在了苍梧之野。娥皇和女英在湘江边上的竹林中痛哭,哭声随风远逝,竹上洒满了她们的眼泪,再也无法化去。从此湘江的竹子上面都带着斑点,被称为斑竹。
想来,曹雪芹和纳兰一样,自有情痴在,他也把相思无着的林黛玉安排在了潇湘馆,并起名“潇湘妃子”,这莫非也是一谶语,注定了林妹妹要为爱情洒尽相思泪?
为一个所爱的人,流尽一生的眼泪,纵然是前世绛珠为报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才得如此,此间的真情付出,至死不渝,也是世间罕有的。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哪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多少的情已成为追忆,一场一场地梦醒来,一年一年地人老去。
残更冷夜独自伫立在谢家庭院里,看燕子双宿双栖在画梁之上。月光洒下来,把墙壁照成一片银白色。月光流泻中分辨不清园中的鲜花。物是人非,一切已是回忆,你我从此劳燕分飞,天各一方。新雨过后的夜里透着丝丝凉意,你我之间的爱如同十一年前的一场梦一样,梦醒时分,不堪回首。
这一阙词,是写给入宫的恋人的。顾贞观曾和韵:“分明抹丽开时候,琴静东厢,天样红墙,只隔花枝不隔香。檀痕约枕双心字,睡损鸳鸯,辜负新凉,淡月疏棂梦一场。”
顾贞观之所以作这样的和韵,是因为他深懂纳兰之心,纳兰之痛。
顾贞观少年时代亦有一段情史,那时候,他和自己的恋人也是情深意浓,可惜,他的恋人最终也和他劳燕分飞了,她入的是侯门。侯门一入深似海,自此,他连见都难以见到了。
便如纳兰的表妹入了宫门,也是黯然成伤。两个人都没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都无力抗争,他们都深深懂得这其中有多少的无奈和辛酸。
因为懂得,所以相知。两个男人在回味各自的初恋:此情已自成追忆,无论十年还是二十年,都是梦一场。那初恋的女子,必是让你魂牵梦绕的人,你将用一生的时间去遗忘。
初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灵魂的恋慕,一旦错失,便成永伤。
不由想到唐代的高阳公主,那个时候,她是大唐最娇艳的花。但生在帝王家,在爱情上却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己。作为大唐的公主,在享尽荣耀的同时,也必须去承担起皇家的责任,必要时,得作为政治筹码,去换取边疆的安宁,去笼络权臣的忠心。
高阳,是唐太宗非常宠爱的女儿,却也只能做一颗棋子:嫁给宰相房玄龄的儿子房遗爱。房遗爱是一个十足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只有一身的蛮力。高阳不愿屈就,在领地打猎时,她遇到了辩机和尚,她的初恋。那一年,她十六岁,辩机二十一岁。
大唐,是佛教的沃土,僧侣的地位也是相当高的,更何况,辩机是玄奘的高足,是长安城里最富盛名的学问僧,他后来还翻译了《大唐西域记》。从事译著的人有九个,他是最年轻的一个,译著的经文也最多,他的名字和玄奘一起流芳百世。
他和高阳的恋情持续了有八九年之久,那些年,是高阳最为蓬勃和旺盛的日子,两情相悦,各自沉迷,直到辩机被选去译经,他没能再见到高阳。但辩机也是个情僧,他随身带着高阳赠送的玉枕。
谁曾想到,会遭遇到小偷。玉枕曝光,他和高阳的恋情也曝光了。
唐太宗大怒,或许为了笼络权臣的心,他下令将辩机腰斩。长安城里人头攒动,万人目睹了辩机的惨烈的死,一世的修炼和用情,居然是以如此污浊的方式来结束。
从辩机死去的那一刻,高阳也便死去了,那是灵魂的死去,她再也不相信爱情。她耽于肉欲,在权势和肉欲中,她放逐了自己。
半年之后,最疼爱她的父亲驾崩,她没流一滴泪。
她说:“辩机是我的骄傲,房遗爱才是我的耻辱。”可惜,辩机已死了,她早已没有了骄傲,只剩下一具躯壳。
好在,曾经爱过,有过刻骨铭心的初恋。
初恋,是一轮皎洁的山月,一顾惊艳,再顾已成伤。
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身在人群中,往往却是最寂寞,身在繁华里,往往却是最凄凉。
人生的得失成败,不是别人眼中的繁华和热闹,而是一个人孤独前行的心路。
塞上与雪花在纳兰的词中出现的次数很多,这和他侍卫的职责有关。御前侍卫的身份职责,充满了繁文缛节,传诏、侍宴、狩猎、祭祀……何况纳兰这样文武双全的人,深受康熙器重,更是少不了。侍卫生涯使纳兰洞悉皇室官场的私生活,出巡又给了他体察民情的机会,所以他的出身不仅没给他带来一般王孙公子的不良习气,反而催生了他视势利如糟粕,视功名如粪土的性格。因此在他表面的繁华下,有着不为人知的孤独和超逸。
苦寒塞上,边陲之地,不似车水马龙繁华城,不似莺歌燕语温柔乡。只有寒风怒号,只有飞雪漫天。于是,遇到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如遇知音。爱到了何等程度,才能说痴爱?爱到了何等程度,才能这般痴?他爱雪花的什么?不是轻舞飞扬的姿态,也不是因为它越冷越美丽,而是热爱它的冷冽清寒,高洁耿直,这是那些人间庸俗的富贵之花不能比拟的。
自从咏雪的才女谢道韫故去之后,谁还能真正了解雪花呢?只有纳兰。卓尔不群、不屑媚俗的纳兰以雪花自比,雪花是纳兰生命深处盛开的秘密之花,有着幽然独绝的美丽,有着坚守寂寞的魂魄!
入泥怜洁白,匝地惜琼瑶。没有春华繁盛,没有秋月凄冷,清丽自然,别有标格。这不正是纳兰高洁的灵魂么?
纳兰渴望自由自在的生活,曾在给顾贞观的信中写道:“傥异日者,脱屣宦途,拂衣委巷,渔庄蟹舍,足我生涯。”如果可以,他宁愿抛弃富贵繁华,做这塞上的雪花,孤寂却傲然地存在于茫茫天地间,浑然忘掉身外的那一个世界,以雪为身,以冰为心,内外通透,飘洒自在。
可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命运是残忍无情的,他必须牺牲自己,做一个世俗人眼中的忠臣孝子。命运的藩篱令他无法为自己而活,他只能在无人的夜里,吟诵一阙又一阙哀感顽艳的词。
雪花飘天涯,望尽冷月,听过胡笳,见过西风遍地吹黄沙。所见所闻,莫不是苍凉孤寂之至,这塞上的雪花啊,孤独傲然地洒落在苍茫空寂的塞外,它是卓尔不群的天外来客,在这肮脏人间,它的心何曾愿意被喧闹淹没?
仿佛瞬间苍老,孤绝前行,何处是终点?西风不知,瀚海亦不知,风沙迷住了眼睛,站在岁月的悬崖,前也茫茫,后也茫茫。雪花不再轻盈,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郑板桥的竹、金农的梅、曹雪芹的石、纳兰的雪,都是给自己生命的一个注脚。
风犹寒水犹寒,雪花萧萧落满肩,这分明是寂寞的心灵深处开出的孤傲之花。
彤霞久绝飞琼宇,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消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人在谁边?
有此一问,正是人不在自己身边。倾心爱着一个人,那个人却不属于自己,这样的痛苦和遗憾只有自己深味了。人走了,情却还在,希望不再想,希望可以放下,可是,感情不是说有就有,说丢就丢的。
心底里总有丝丝缕缕的惦念,心尖上总有影影绰绰的疼痛,想要忘记,偏偏时时记起。很久没有你的书信了,你在谁的身边?
明明知道她在谁的身边,明明知道她和自己是咫尺天涯,却还有此一问,这一问的背后是心心相连的关切。它是关切流露的思念,是思念不得的遗憾,是遗憾过后的锥心伤痛。
飞琼就是许飞琼,传说中西王母身边的使女。有一次,她与女伴私下凡间游玩,于是命中注定地在汉泉台下遇到了书生郑交甫。明月清风一回眸,四目相对,一见倾心。才子佳人的相遇自古成其佳话,那一刻飞琼摘下了胸前佩戴的明珠相赠,将满腔的爱意双手呈送到了郑交甫手中。从此便有了人间天上的又一支爱恋痴缠之曲。
还有一个传说:唐朝进士许,做梦到了瑶台,他在琼楼玉宇之间流连,遇见了一个仙女,自称许飞琼。许梦中醒来后,赋诗一首:“晓入瑶台露气清,坐中唯有许飞琼。尘心未尽俗缘在,十里下山空月明。”许飞琼见诗后,再次托梦给许,她说自己是西王母身边的使女,不想让世上的人知晓她的名字。于是,许把第二句改成了“天风飞下步虚声。”从此自此,飞琼便成了瑶台之上仙娥的代名词,只可远观无法亲近。
彤云和玉清,是天上的宫殿,代指宫禁。“久绝飞琼宇”是说恋人入宫后再也没有书信传来。隔着宫墙,书信传递岂是简单的事情?即便是普通人的妻子给丈夫以外的男子写信,丈夫也会不高兴,何况纳兰的恋人已经是康熙的妃子呢?康熙一旦知道,是无论如何也容忍不了的。所以通信和扮喇嘛进宫一样是冒生命危险的。后宫耳目众多,明争暗斗的妃子们,都有自己的亲信,怎么能轻易放过除掉异己的机会?
宫门似瑶台,一去难复返;恋人如飞琼,再也不能见。或许,他们约定过重逢的日子吧,才在香消、被冷、灯灭的今夜默数相逢的日期,相逢却总是遥遥无期。自从分别后,久久没有只字片语传来,才明白什么是残忍,伤痕累累的天真的灵魂,早已不承认还有什么奇迹。
恋人们说过的“我爱你”永远比“在一起”多得多,很多人不明白生命中最奢侈的三个字并不是我爱你,而是在一起。
生命中,有些人走着走着就遗失了;生命中,很多事说着说着就忘了。
那时说过的在一起,终还是不得不深锁在记忆里,虽然只是一闪念的过往,也是最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