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非关癖爱轻模样)作品原文
采桑子
塞上咏雪花
清代:纳兰性德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采桑子(非关癖爱轻模样)作品赏析
这首《采桑子》原有小题:“塞上咏雪花”,是容若在陪同康熙皇帝出巡塞外的路途当中写成的。与他的京华词作、江南词作不同,容若的塞外作品自有一番风情,正是一方水土造就了一类词风。
从标题来看,“塞上咏雪花”,按照传统的分类,这是一篇“咏物”的令词,但容若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打乱了传统咏物诗词的一个内部分野,造出了一种“错位”的手法—传统咏物的诗词里,咏雪早有名篇,譬如祖咏《终南望余雪》: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再如韩愈的《春雪》: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咏花的名篇也有很多,比如薛涛的《牡丹》:
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
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
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
这些咏物名篇之中一般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祖咏《终南望余雪》那样的写生图,但见物态而不见我心,一类是薛涛《牡丹》那样的比兴式的借题发挥体,由物而及我,明言是物而实言是我。从这层意义上说,容若的这首咏雪小令即属于后者。但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前人有咏雪、有咏花,容若咏的却是“雪花”—他完全抛开了咏雪的成规,把雪花当作跟牡丹、菊花一样的“花儿”来歌咏,以咏花的传统来咏雪,给读者的审美观感造成了一种新奇的错位,这正是容若才调高绝而天马行空、自由挥洒而独出机杼的一例。
“非关癖爱轻模样”,这一句化自孙道绚的咏雪词“悠悠飏飏,做尽轻模样”。“轻模样”这个词,略显轻浮、轻薄之气,似是在说:这种轻浮的模样不是一个君子所应该喜欢的。是呀,雪花无根,轻轻薄薄,一个劲儿地乱飘而没有一点点稳重的样子,哪像牡丹的稳重,哪像梅花的孤高,简直就是一种再轻浮不过的花儿了!看,如果是以咏雪的角度来咏雪,自然不会出现这种问题,而一旦把雪花也当作是群芳之一种,以花儿的标准来评判它、衡量它,就会发现它竟然如此的不合格!这就是错位手法在凭空地制造矛盾,制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矛盾,再以一种新奇的手法来解决这个矛盾。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容若像是在用一种自我辩解的口气:我也知道雪花是一种轻浮的花儿,而我也并不是一个特别喜欢这种轻浮之美的人,我之所以喜欢雪花,只是因为它在群芳尽绝的寒冷地带里如此惊人地显示了它那与众不同的美。它的美是孤独的,只属于“冷处”,在其他地方全然不见,而相反地,在它自己的寒冷世界里也一样看不见其他的花儿。
那么,它为什么是这样的孤独、这样的与群芳难以和谐共处呢?不为别的,只因为它“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这一句是全词当中的点睛之笔,表面上在解答上一句留下来的关于雪花的疑问,实则却是容若的自况:雪花的根芽不是来自泥土,而是来自天外,它和我一样,不属于这个绚烂富贵的金粉世界,它虽然美丽,但绝不会与牡丹、芍药为伍。这里,便呈现出全词当中的第二次错位:如果雪花没有生在寒冷孤绝的天外,而是生在人见人羡的牡丹和芍药们的富贵世界里,这对它而言算得上是一种幸福吗?而我,一个本属于山水林泉的诗人词客,生长在富贵之家、奔波于仪銮之侧,这种人见人羡的生活对我而言算得上是一种幸福吗?这便是本性与环境的错位,就如同林妹妹嫁给了薛蟠,就如同妙玉被方丈指派去给寺庙里“请”佛像的游人们开光收费。
这种天性与环境的错位便造成了这样一种感受:生活是一场早已注定的悲剧,是以一己之力极难摆脱的悲剧,而生活又不得不在这场错位的悲剧中继续下去。这便是一种凄凉到骨的无奈,明知生活在别处,脚力却走不到那里,就算你仅仅是讲给人听,也没人信你。
“谢娘别后谁能惜”,“谢娘”前文已经讲过,一般是对才女的代称,但这里的谢娘却实有所指,就是前文介绍过的那位晋代才女谢道韫。当初,谢道韫比拟雪花,以一句“柳絮因风起”得享声名,可谓是雪花的红颜知己,而如今,谢才女早已红粉成灰,你这生长于孤独、生长于天外的雪花还能够寻找到第二位知己吗?
读到这里,我们才明白容若这“谢娘”一词看似实指,其实一语双关,它并没有舍弃这个美丽词汇里“对才女的代称”的意象。这个谢娘到底是谁呢?一定就是容若的发妻卢氏。他们在一起仅仅生活了三年,三年的知心和快乐换来了一生的悼亡与思念。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在谢道韫之后,没有人再对雪花报以真切的怜惜了,雪花孤零零地在天涯漂泊,和人间虽有交集却不相融合;在卢氏之后,又有哪位红粉、哪双红袖,对容若报以同样的相知呢?只任容若孤零零地在富贵的人间漂泊不息,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交集却不融合。他虽然生活在他的社会里,但对于他的社会,他仅仅是一个冷冰冰的旁观者。锦衣玉食的生活是那么牢靠,但对容若而言,这却不是稳定,而是漂泊,不是家乡,而是天涯。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和雪花做伴的,有寒月,有悲笳,有张狂的西风,有大漠的流沙。这一切苍凉的符号密集地堆积出了一个苍凉的意境,之后,戛然而止。
戛然而止的背后到底是些什么呢?雪花可在思念着千年之前的那位谢娘,容若可在思念着三生三世之前的那另一位谢娘?雪花可曾在北方的极寒之地找到自己的天堂?容若可曾在注定的那个金粉世家里冲到自己的渔村蟹舍?
在那片真正的北方的极寒之地,多年之后,阿赫玛托娃也写过一首咏雪的名篇,她悠扬的哀歌弥漫在飞舞的雪花之中,在某一段已经被雪花遮盖而看不清方向的道路上,“在某个不可考的远古的世纪,我和你曾在这路上并肩而行”。你,既是你,也是我;既是相知于我的你,也是天性中的那个我。我虽然刻骨地绝望于在今生今世里与今生今世的疏离,却不妨幻想在某一个不可考的远古的世纪,我,和我天性中那个真正的我,在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道路上,并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