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风·木瓜》赏析-君心妾心,木瓜琼琚
卫风·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卫风·木瓜》赏析
当一个人陷入爱情的旋涡,满满的幸福感便会充盈到心间,小小的心房无限膨胀,几乎快要盛不下极致的喜悦,便想寻一个突破口,一种合适的表达方式。
对爱情直白的歌颂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它等同于猿猴呼朋唤友的一声清啸,等同于林间鸟儿交颈缠绵的鸣叫。而渐渐地,人们发现爱情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它包含了太多不同的情绪,暗恋的羞涩、热恋的甜蜜、求而不得的失落和得而复失的绝望,根本就不是直接吟咏所能够表达的。
于是,人们尝试将满心激荡的情愫外移物化,将感情置于更广阔的世界,用一切可用的意象来辅助表达。遂有了起兴比喻的艺术手法,物象也就具有了约定俗成的情感内核,比如,鸳鸯是象征爱情美满的忠贞之鸟,鸿雁是传情达意的温柔信使,明月寄托着缠绵的思念,桃花下必有娇羞的容颜。
可以说自然山水中所有美的事物,都毫不例外地被人们赋予了某种特定的情感,这些意义通过诗文渐渐固定下来,成为一种共识。
因而在中国古典文化的体系之中,热恋中的男女,总是喜欢互赠信物,寄寓那说不尽道不完的情意。《诗经》作为中国诗歌的源头,包含着大量甜蜜缱绻的小情歌,而在这些歌诗中所用到的起兴手法,可以说是第一次正式给诸多意象加注了最缠绵的情思。
比如关关雎鸠,一声清啼,唤醒人心中对爱情的向往;比如灼灼桃夭,一树繁花,是嫁娶之喜事的最好衬托;比如苍苍蒹葭,一片渺茫,与爱情中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思一齐飘飞。野鹿、白荑、芍药、彤管……所有跟婚礼聘礼相关的物事,所有经由佳人之手相赠的东西,都被浪漫的情丝所环绕,柔柔地触着人情肠。
《卫风·木瓜》正是一首你侬我侬的赠答诗,它超出了诗歌常用的四言体,有自己独一无二的韵律和味道,它简简单单地重复着互赠礼物这样一个情节,细细想来却有着说不完的故事。
与她相爱时,无论行走在何处,所思所想都是心爱的姑娘。
看到绚烂朝霞,便想剪下一匹送她裁为云裳,想来也只有这般明媚的霞光方能衬得起她的容颜;看到璀璨星辰,便想摘下一颗放入她的妆奁,或为簪隐在发间,或为珰坠在耳垂。
当花儿开放时,想把那娇艳的芍药、粉嫩的桃杏、洁白的梨花全部赠予她,只求她看到的时候,嫣然一笑。若能如此,想来百花也会黯然失色吧。
当硕果成熟时,想把甜美的木瓜、木桃、木李全都采来送她,爱情带来的甜蜜,千倍百倍胜于斯。
伊人天真如赤子,她用琼琚美玉来回赠。美玉虽贵重,与她心中的爱情相比却不值一提。“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竭尽所有不过是想让他明白,她愿与他携手,共度余生。
大概每个耽于情爱的女子,都痴心如此。以琼瑶回赠木瓜,以绝对的信任回赠君子。水一样的女儿本就是为爱而生,一旦有谁促使她的爱情萌发,她就成了那扑火的飞蛾。
若有幸知遇一位真心人,自然会成就极致的幸福浪漫。若痴心错付,枕边人成为薄情郎,那故事又该变成怎样的悲凉?君既已负心薄情,那满腔的怒火恐怕也只会自焚妾身吧,那决堤的忧伤大概只能够淹没妾心吧。
想来冯梦龙笔下,那自投潞河的杜十娘,也大抵如是。
她早已不记得所谓父母双亲的模样,早已不记得所谓家园故土的方向,仿佛她的记忆就是从这教坊司院开始的。左不过是因为纷纷战火流离失所,左不过是因为饥寒交加病倒街头,以至于当她在宽敞明亮的房间中醒来,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天堂,以至于她见到鸨儿,竟觉得亲切美好。
当她吃着各色精致的点心饭食,穿着光滑柔顺的绸缎衣裳,每日只需要学一场风花雪月的戏、一些缠绵悱恻的小曲儿,学一些精美的乐器、几首简单的诗词歌赋,她便开始遗忘了那流浪途中的风霜,忘了饥饿的感受和寒冷的滋味。
以至于后来她拼死出逃,身着单衣蜷缩在巷子深处,居然会觉得隆冬夹杂着冰雪的风比那狠狠抽过来的鞭子更加难以忍受。粘住脚掌死活不放的青石板和如刀剑剜心般剧烈的饥饿感,硬生生将她逼回到教坊司门前。
不过才三日,三日之前她得知鸨儿让她接客,硬是扛过一场毒打,寻机逃了出来。三日以后,她终熬不过刺骨的饥寒,一步步走进修罗地狱。
那一年她不过十三岁,七年的时间转瞬即逝。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她坐在桌边狼吞虎咽,老鸨满面笑容地看着她,如鹰隼盯着猎物般专注,她甚至觉得那眼神里透着一丝不屑,一丝了然,仿佛算准了她会回来。
她本就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是个风姿绰约的佳人。多年来有意的教习更是练出一股妩媚动人的眼神来,她身段柔软本就适合轻歌曼舞,读多了诗书戏文更是养出她弱柳扶风的气韵来。那些附庸风雅的少年子弟们,几乎对她爱得发狂。司坊杜媺,人唤十娘,京都名姬,一笑千金。
可那些来去不定的纨绔子弟,有谁又愿意安静下来聆听这一颗颤抖的心?若说她也向往一份纯粹的爱情,大概只会被当作酒后的胡言、谈笑的戏语吧。谁又知道在那一遍遍演唱的霸王虞姬、梁祝化蝶、牛郎织女的故事中,她何尝不是流着真心的眼泪?
若不是遇到他,若不是那一句“你怎么哭了?”若不是那一刻她听到自己心跳如惊鹿、如鸣鼓,或许连她自己都要以为,她这样的人就应该对爱情心如死灰吧。
她也说不清她的爱由何而生,或许是因为受够了老鸨的贪婪苛刻,迫切地想要新生吧,或许是因为李甲虽懦弱胆小,却对她一片诚心,倾尽所有吧。至少只有他肯替她描眉,为她写诗,如此,还奢望什么呢?像她这样流落烟花的女子,还能奢望些什么呢?
李公子为她千金散尽,她虽不弃,院里的妈妈却越来越尖酸刻薄,终日里用难听的话语来挤对。公子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家书催得越来越急,以至于成天忧愁烦恼,浮躁兮狂暴兮,早已不复从前羽扇纶巾的儒雅。
那一天,老鸨终于在愤怒的挖苦中松了口,许诺十日之内李公子可用三百金替她赎身,从此天高海阔,任其比翼双飞。
她眉飞色舞地说给他听,他眉宇间却愁色更浓。父亲断其经济供给已久,京中亲友早就因他沉溺于烟花柳巷绝了来往,三百金对身无分文的他而言,简直就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滚滚乌云。
可是为了她眼眸中的光,他终究还是四处求借,奈何灰头土脸,所得寥寥。他甚至怀疑这是十娘和鸨儿的故意刁难。她却只有不忍,不忍他四处碰壁,不忍他颜面尽失,竟自出一半赎金,那缝在棉被中的零碎银两,见证着她的人生艰难,表白着她的情比金坚。
哪怕是被扫地出门,只剩下姐妹们送出来的一个雕花妆奁;哪怕弃车从舟一路颠簸,李甲一边忧心所剩无几的旅费,一边惶恐家中严父不可能接受风尘女子。她的心中却是阳光明媚,清晰可闻一朵一朵满是芙蓉花开放的乐声。
谁承想,他一念之间,竟要把她卖给邻船初识的孙富。说什么君尽孝妾得以托付终身亦是两全,说什么万般皆好唯有真情难舍,她只觉他的眼泪虚伪,他的言行凉薄,他所谓的情感令人胃中翻山倒海恶心难忍。原来这么久以来的痴心,终究是错付了。
一夜梳妆,她为自己画眉,镜中的佳人,目若秋月,面如桃花,高起云鬓,遍插珠玉。若不是那眼神中冰冷的绝望,几乎就要让人以为她要盛装出嫁。晨起出舱,李甲伸手来扶,只一眼,他便讪讪收手,仿佛被什么锐利的兵器刺伤了一般。
她一层层打开那精美的漆匣,她一句句责骂孙富和李甲;那匣中金银美玉无数,明珠珍宝无价,耀眼的光芒照得她的身影格外艳丽。那话语如刀如剑,层层剥去他们的甜言蜜语和满口的仁义道德,露出虚伪丑恶的灵魂来。
他后悔不迭,汗如雨下,她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抱着百宝箱跃进那汹涌澎湃的潞河中心,丝毫不曾犹豫,就像她爱上他时,从来就不曾有过一星半点儿的迟疑。
这一个为爱而生的天真女子,哪怕历经苦难却依然期待着纯粹的爱情,一旦陷入爱情的旋涡便愿意付出所有;但她所爱并非良人,他重利重欲唯不重情。她自是美玉无瑕,他却有眼无珠;她自是无价珍宝,他却浑然不知。奈何,奈何,爱原来是幻梦,心已然破碎,留这孑然一身又有何用?魂归流水,反而干净。
君心乃木瓜,妾心乃琼琚,你又如何承受得起这如海的深情?
君心乃木桃,妾心乃琼瑶,你又如何不辜负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君心乃木李,妾心乃琼玖,痴心既已错付,玉碎又何妨?
说不定那修罗场,反而可遇有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