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风·君子于役》赏析-马蹄嗒嗒,非我良人
王风·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王风·君子于役》赏析
春秋战国乃一段分裂争霸的时期,频繁的战火给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流离失所,行役繁重,乃至于妻离子散,生死未卜,于是乎种种恐惧、忧愁的情绪都可以在《诗经》中寻到痕迹。
山河破碎,江山易主,昔日歌舞场,如今芳草地,一首《黍离》可谓是歌尽了亡国的悲戚。千里远征,背井离乡,胡马依北风,征人思故乡,一篇《击鼓》正是远行人心中的呐喊。然而行役战斗虽然是男人的事情,由战火纷争所带来的离别愁怨却同样加诸女儿心上。女子本就是感性的,所以自古以来,思妇词总是格外忧伤,格外触动人情肠。
《君子于役》正是一首优秀的思妇诗,它表达着空闺妇女心底最哀婉的思念,最殷切的盼望。诗中孤影徘徊的女子,在每天黄昏时,看着落日西沉,看着鸡栖于埘,看着牛羊归来,便会格外企盼远征的丈夫归来。鸡犬尚知日落归家,为何你久久离去不回来?罢了,罢了,听说北方战火连天,你可一定要平平安安,努力加餐勿念妾。她一直都在这儿,等离人归来。
文学作品中有名的思妇词还有一首王昌龄的《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简简单单四句诗,便把这千古如斯的愁怨写尽了。
她原是不知愁的闺中少妇,日日梳妆刺绣,描眉作画,似乎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心思用来思念,用来烦忧。然而那一日忽见春风吹绿了杨柳,心波刹那间紧皱,原来时光飞逝从不为谁停留,距离那日折柳告别已有两个年头。时光它飞快地转,美人迟暮,这世间哪有比虚度年华更悲哀的事呢?
自别后,她日日严妆,何尝不是在等待他随时归来?可这如同辛夷花一般美好的容颜,自开自落却无人欣赏,谁又懂这种清冷入骨的孤寂?他还不曾为她画过眉,眉间的皱纹却越发深了,他还没为她梳过发,这青丝却慢慢地白了。
自别后,独坐空闺的日子都是奢侈的浪费。没有他,她的生命皆为空白。
独自苍老的思妇,不仅思念着远征的丈夫,更悼念着逐渐死去的自己。她们兀自在书页之间哀泣,泪水一朵朵晕开,连读者的心都要被打湿了。
私以为,其中最凄美的一朵,便是江南雨巷中,推门翘首的如莲花般的女子。她静静开放在深院里,专心等待远行人儿归来,谁知岁月蹉跎,美人如莲花凋落。
若不是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差点儿就要确认这断壁残垣,焦木纵横之地真的是一座孤城。“吱呀”一声,巷尾那扇朱漆斑驳的大木门被猛地拉开,竟跑出来一个水灵灵的女子来,她着一身绿色罗裙,在这荒芜之中美好得像是甘泉,像是精灵。一双眼眸满满荡漾着希望,涌动着喜悦。他正要下马前去,却被她满头的银发惊呆,被她眼神中的铺天盖地而来的绝望束住了脚步。
就像日夜在她眼中飞速交替,喜悦的光像西沉的落日,瞬间湮没在天际,不见踪迹。暗夜迅速笼罩世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沉重地压在人的心头。她的眼睛会说话,她在等待着远行的人吧,惊喜不过是因为嗒嗒的马蹄让她误以为载来了归人吧。可惜他只是匆匆过客啊,你看她眼中翻滚的愁思如此明显,在责怪他的无故打扰,在怨愤良人久久不归,在祈祷君子平安顺遂,在哀叹自己红颜易老。
当所有的情绪归于宁静,那眼光淡去,双眸如深幽的枯井,没有灵魂,没有光。他只觉心上遭到重重一击,钝钝的疼痛感让人格外难受。她拖着残躯退回破败的深院中,那绿色的裙摆如潮水退去,朱红色的大门重重合上,与周遭的枯朽合为一体,好像从来都没有打开过。
过路人虽不知缘由,却对她的哀伤感同身受,他牵着马儿静静离去,生怕发出一点儿声音,再去撞击那女子脆弱的心。
若不是嗒嗒的马蹄声越来越响,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连听觉都渐渐丧失了。只穿着单衣罗袜,便飞奔到了门外,那骏马分明就是他走时骑的那一匹,那马背上的人儿却不是归来的他。
她狼狈地逃回深宅之中,像受伤的小兽,躲在山洞中自己舔舐伤口。
她早已不知今夕何夕,只知道后院中躲过战火的那棵老梨树,纷纷扰扰已经又开了十六遭。只是近年来它已经不挂果了,像她最近连咿咿呀呀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梨树下本来有一架精美的秋千,是他亲手为她打制的,她在旁种了一株紫藤,可惜那嫩芽儿刚刚攀上秋千,他便整理行装要上战场了。
青梅竹马,新婚燕尔,她懂得他弃笔从戎的艰难,懂得他胸中保家卫国的热血,懂得他心中建功立业的欲望。所以她只能默默地把那包袱打好了拆开,拆开再装好,恨不得把自己一并收拾进他的行李。
临行那日,她一送再送,不知走过了多少个十里长亭。就连跟在身后的马儿,都忍受不了这缓慢的行走,不住地扬蹄,迫切地想要乘风驰骋。她的裙摆早就被晨露打湿,她泪眼蒙眬根本看不清前路,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不舍得放开。他说:“好好照顾自己,等我三年,我一定回来。”
她看着那一人一骑绝尘而去,在曲折的山路上变成一个小点儿,最终融在森林中,消失不见。她在分别的路口,从清晨站到黄昏,背后青烟起,她才拖着僵硬的身躯往回走。
沉浸在离别的忧伤中,她一路都没有抬头看,直到空气都变得呛人,咳嗽中才看到那肆意凶猛的烈火。家,故城,湮没在熊熊火焰之中,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穹。滚滚的浓烟向四面八方逃窜,眼见楼台崩塌,眼见匈奴骑兵兴尽而归,她忘记了眼泪,忘记了害怕。膝下生出牵绊的根系,跪在萋萋芳草之中,心若草木,从那一刻起便丧失了感知情绪的能力。
若不是下了一夜的大雪,这大火定要把整座城池焚毁才会罢休,这远离城门的院落肯定也无法保存。屠城、纵火,挑在最后一支队伍刚刚离去、满城尽是老弱妇孺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他所说的国仇家恨不共戴天,她终于理解他激昂的热血,然而她的心,早已不知什么是恨,什么是痛。
北城一片灰烬,南城一片血腥。整整三十日,她亲手掩埋了七百零一具尸骨,纤纤十指鲜血淋漓,伤口经年不肯愈合。
一夜之间,她的爱人远征,她的故城死去,她最熟悉的街巷、乡邻全都化为尘土。一夜白头,朱红的木门沉重地合上,她退回那深院,数十年如一日,独守这一座空城。
冬尽春来,断壁残垣之中生出绿油油的小草来,她记得这里曾是繁华的夜市,元宵佳节,灯火阑珊。年复一年,焦木都发出新芽,被烈火驱逐的鸟兽渐渐回到这城中来,这里大概就是城中的戏台吧,幼时她在父亲肩上,目不转睛地看一幕杨家将。
一群熬过战火的芦花鸡,最终熬不过岁月,那天黄昏她站在院中等鸡回笼,久久不来,她想张口呼唤,却只发出如裂帛一样刺耳的嘶叫。原来不知不觉间,连语言都抛弃了她,是啊,不知多少年,她都找不到人说话,语言太过苍白,怎能抒怀?
一开始,她还认真地记着日子,期待他如期归来。她幻想自己如木兰一般换上戎装,持兵操戈上战场,哪怕是战死疆场,也好过独活吧。
后来,那用来计数的谷子在连绵的阴雨中发了芽,岁月正如这纠结在一起的嫩芽儿,再也无从分辨今夕何夕。她记不清院中的梨花开开落落又是几个三年,你并没有如期归来,或许这正是离别的意义吧。
那些在心中转了千百回的念头,不过是田园将芜、山河破碎,你为何迟迟不归?你说今生携手但愿共白头,这情意绵绵的誓约可曾还记得?
你看梨花开落,炎夏寒冬,战火纷飞的地方可曾得饱暖、刀剑无眼可能够护得一己周全?空闺寂寞,最是悔教夫婿觅封侯。
你看明月圆缺,人生苦短,哪怕各安天涯,只要你平平安安地活着,就足够了。
可是月亮啊,你可有他的消息?是否早就战死沙场,被风雨剥蚀成了累累白骨?是否在异乡的荒原上,夜夜鬼哭,不得安息?他一定是怨怪自己不曾前去收尸、不在清明时节祭奠亡魂吧,所以自那次托梦告别之后,才会一直不肯再入梦来。
勿怪,勿怪,你又怎会知道,自别后,一场清明雨,下了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