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审敌》原文翻译赏析
审敌
中国(1) ,内也,四夷(2) ,外也。忧在内者,本也;忧在外者,末也(3) 。夫天下无内忧,必有外惧。本既固矣,盍释其末以息肩乎(4) ?曰:未也。古者夷狄忧在外,今者夷狄忧在内。释其末可也,而愚不识方今夷狄之忧为末也。古者,夷狄之势,大弱则臣(5) ,小弱则遁(6) ,大盛则侵,小盛则掠。吾兵良而食足,将贤而士勇,则患不及中原,如是而曰外忧可也。今之蛮夷,姑无望其臣与遁,求其志止于侵掠而不可得也。北胡骄恣(7) ,为日久矣,岁邀金缯以数十万计(8) 。曩者,幸吾有西羌之变,出不逊之语以撼中国。天子不忍使边民重困于锋镝(9) ,是以虏日益骄,而贿(10) 日益增,迨今凡数十百万而犹慊然未满其欲(11) ,视中国如外府(12) 。然则,其势又将不止数十百万也。夫贿益多,则赋敛不得不重;赋敛重,则民不得不残。故虽名为息民,而其实爱其死而残其生也。名为外忧,而其实忧在内也。外忧之不去,圣人犹且耻之;内忧而不为之计,愚不知天下之所以久安而无变也。
苏洵
【注释】
(1)中国:即中原,是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华夏民族最早开发出来的区域,故一般用中原来代指整个华夏民族所建立的国家。
(2)四夷:古代华夏民族对四方少数民族的称呼,具体有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等。
(3)末:末枝,不重要的。
(4)盍:何不。息肩:将肩上的重担卸去,这里是比喻解除了忧患。
(5)臣:臣服,俯首称臣。
(6)遁:逃遁。
(7)北胡:这里是指位于宋朝北方的辽国。
(8)金缯:金银和丝织品。
(9)锋镝:代指战争。
(10)贿:这里是指用来进贡的财物。
(11)慊然:形容满足的样子。
(12)外府:外面的府库,这里是说胡人将宋国视为自己贮存财物的府库。
【译文】
中原是内,四夷为外,如果忧患在自己国内的话那就是祸患的根本,如果忧患在于外夷的话那就只是祸患的末枝。而天下如果没有内忧的话必定就会有外患。如果根基已经固定了,那么何不放开那些末枝来休息呢?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古时候夷狄之患只是外忧,而现在夷狄之患则就成了内患了。放开那些末枝问题是可以的,但我不认为现在的夷狄之患只是末枝问题。古时候,夷狄的情势是:当他们的势力非常弱小的时候,他们就对中国俯首称臣,当他们的势力比较弱小的时候,他们就逃遁,当他们的势力大大强盛起来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侵犯,当他们的势力比较强盛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抢掠。我们兵士精良,食物充足,将领贤能,兵士勇猛,那就不能患及中原,像这样的情势说他们是外忧还是可以的。如今的那些蛮夷,不要希望他们能够臣服或者逃遁,即便是想要让他们的欲望只止于侵略抢掠之事也是不可能的了。北方的胡人骄纵恣睢,时间已经持续很久了,他们每年都要向中国索取金币丝帛数十万两之多。以前的时候,西羌发生叛乱,他们对中国出言不逊,而天子仁慈,不忍心让边境的人民陷于战争之苦,没有予以打击,导致胡虏一天天的更加骄横,而索要的财物也越来越多,一直到今天总数已经有了数十百万之多却依然没能满足他们的贪婪欲望,他们将中国看做是他们在外面存贮财物的府库。但是,从形势来看他们所想要的又不止于数十百万了。一旦向他们进贡的财物增多,那么在国内征收的赋税也就不得不加重,一旦赋税加重,百姓就会受到摧残。因此虽然名义上是为了息战安民,而事实上却是不想让他们死却让他们活着受摧残。名义上是外忧,事实上却是内患。外忧不除,圣人尚且会感到羞耻,如今面临内忧却不为之谋划去除,我不知道这个样子天下将如何长久地保持安定并且不发生叛乱呀。
【原文】
古者,匈奴之强,不过冒顿谹(1) 。当暴秦刻剥(2) ,刘、项战夺之后,中国溘然矣(3) 。以今度之,彼宜遂入践中原,如决大河,溃蚁壤(4) ,然卒不能越其疆以有吾尺寸之地,何则?中原之强,固百倍于匈奴,虽积衰新造(5) ,而犹足以制之也。五代(6) 之际,中原无君,晋瑭苟一时之利,以子行事匈奴,割幽、燕之地以资其强大。孺子继立,大臣外叛,匈奴扫境来寇,兵不血刃而京师不守,天下被其祸(7) 。匈奴自是始有轻中原之心,以为可得而取矣。及吾宋景德中大举来寇,章圣皇帝一战而却之(8) ,遂与之盟以和(9) 。夫人之情胜则狃,狃则败,败则惩,惩则胜(10) 。匈奴狃石晋之胜,而有景德之败;惩景德之败,而愚未知其所胜,甚可惧也。
【注释】
(1)冒顿:秦末汉初时匈奴的首领,曾弑父自立,统一了各个部落,势力日益强盛起来以后,南下侵占汉朝边境,对刚刚建立起来的汉王朝构成了很大的威胁。
(2)刻剥:苛刻剥夺,这里指的是暴秦对百姓的残酷剥削。
(3)溘然:忽然,这里是指中国经过秦王朝的残暴统治和残酷剥削以及楚汉间的纷争以后,国势迅速衰弱。
(4)蚁壤:被蚂蚁蛀过的堤岸。
(5)新造:指刚刚建立起的汉朝。
(6)五代:指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
(7)被:蒙受,遭受。
(8)却:击退。
(9)盟:即澶渊之盟,景德元年,契丹兴兵侵犯宋朝,宰相寇准坚决主张迎战,宋真宗亲自督战,终于取得胜利,但由于宋朝积弊已久,求和心切,便在打了胜仗的时候订立下屈辱的合约,约定宋每年要给契丹进贡白银十万两,绢二十匹,这也是历史上著名的屈辱条约。
(10)狃:安于现状并习以为常。惩:惩戒,反思。
【译文】
古时候,匈奴人强横的也不过是冒顿而已,在经过暴秦的残酷统治和剥夺之后,又经过楚汉间的战乱纷争,中国的势力迅速衰弱。以如今的形势来度量,他们应当由此而进犯中原,如同大水冲来,那些被蚂蚁蛀过的堤岸将会很快被冲击溃决一样,但是他们最终没有越过自己的边界来侵占我们的土地,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因为中国国势的强盛,确实要比匈奴强上一百倍,虽然汉朝是在经历过重重磨难之后新建立起的国家,但尚且足以制服他们。而五代的时候,中国没有统一的君主,后晋石敬瑭为了贪图一时的利益,勾结匈奴,自称儿皇帝,并割了幽燕之地给匈奴,让他们的势力得以进一步扩大。等到他的儿子继位的时候,大臣发动叛变,匈奴率领全部军队来侵犯中原,在强大声势的恐吓下,他们兵不血刃就攻下了京师,天下人都蒙受他们的残害。从此以后匈奴便开始有了轻视中原之心,认为中原对他们来说是可以获取到的。等到我大宋景德年间,他们又兴兵大举来犯,真宗皇帝亲自督战,只打了一仗,暂时阻止了他们的进攻之后,便求和,就和他们签下了屈辱的澶渊之盟。一旦取得了就会安于现状并习以为常,一旦习以为常就容易导致失败,一旦失败了就会引起反思和惩鉴,一旦反思惩鉴了就会再次取得胜利,这是人之常情。匈奴因为战胜过后晋而将胜利视为理所当然,因此便有了景德年间战争的失败,而一旦他们对景德之败进行反思惩鉴的话,我不知道他们接下来将会取得怎样的胜利,很是为之担心呀。
【原文】
虽然,数十年之间,能以无大变者,何也?匈奴之谋必曰:我百战而胜人,人虽屈而我亦劳。驰一介入中国(1) ,以形凌之,以势邀之(2) ,岁得金钱数十百万。如此数十岁,我益数百千万,而中国损数百千万;吾日以富,中国日以贫,然后足以有为也。天生北狄,谓之犬戎(3) ,投骨于地狺然而争者(4) ,犬之常也。今则不然,边境之上,岂无可乘之衅?使之来寇,大足以夺一郡,小亦足以杀掠数千人,而彼不以动其心者,此其志非小也。将以蓄其锐而伺吾隙,以伸其所大欲,故不忍以小利而败其远谋。古人有言曰,为虺弗摧,为蛇奈何(5) ?匈奴之势,日长炎炎。今也柔而养之,以冀其卒无大变,其亦惑矣。且今中国之所以竭生民之力,以奉其所欲,而犹恐恐焉惧一物之不称其意者(6) ,非谓中国之力不足以支其怒耶。然以愚度之,当今中国虽万万无有如石晋可乘之势者,匈奴之力虽足犯边,然今十数年间,吾可以必无犯边之忧。何也?非畏我也,其志不止犯边也。其志不止犯边,而力又未足以成其所欲为,则其心惟恐吾之一旦绝其好,以失吾之厚赂也。然而骄傲不肯少屈者,何也?其意日邀之而后固也。鸷鸟将击,必匿其形。昔者冒顿欲攻汉,汉使至,辄匿其壮士健马。故兵法曰:“词卑者进也,词强者退也。”今匈奴之君臣,莫不虚张形势以夸我,此其志不欲战明矣。
【注释】
(1)一介:一个,这里是指一个使者。
(2)邀:索取。
(3)犬戎:古代少数民族名,是戎人的一支,也称畎戎、犬夷等。
(4)狺然:犬类争斗时发出的声音。
(5)为虺弗摧,为蛇奈何:意思是要在敌人势力尚且弱小的时候果断出击,而不要让其势力得以强大以致后患。
(6)恐恐焉:害怕畏惧的样子。
【译文】
虽然是这样,在此后的数十年间,却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故,这是什么原因呢?匈奴的谋策必定是这样的:即便我能够百战百胜,人屈服于我,但我也要为此付出战争的辛劳。不过派遣一个使者到中国去,表面上加以欺凌,趁势进行勒索,每年就能得到金钱数十百万。如此这般数十年之久,我便能增加数百千万的钱财,而同时中国也就损失了数百千万的钱财。我国一天天更加富有,而中国则一天天更加贫困,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大有作为了。北狄人生下来就被称为犬戎,犬的本性是,将骨头扔在地上,它们就会发出狺狺的声音相互抢夺打斗。狗的常态现在却不是这样,如今我们的边境难道不存在他们可以进犯的机会吗?假如他们来犯的话,大的话可以夺取一个郡县,小的话也足以杀掠数千人,而他们之所以不动心,就是因为他们的志向不仅仅在于此呀。他们将会积蓄力量,养精蓄锐等待可乘之机,以实现他们大的欲望,因此他们不忍因为小利而败坏了长远的谋划。古人说过,要在敌人势力尚且弱小的时候果断出击,而不要让其势力得以强大以致后患。如今匈奴的势力正在一天天地迅速增长。如今只以怀柔政策对付他们,希望他们最终不会发动大的变故,这不也是很糊涂吗?并且中国现在竭尽人民的财力物力,以满足匈奴的贪欲,还惶惶然不可终日,害怕一物不称匈奴的心意,不敢有所拒绝。但是以我来看,如今中国所处的形势虽然万万不像当年石敬瑭后晋治国时一样给匈奴以可乘之机,而匈奴的力量虽然能够进犯边境,但如今的数十年间,我国一定会没有边境之忧。这是什么原因呢?这不是因为匈奴畏惧我国,而是因为他们的图谋不在于犯边。他们的图谋不在于犯边,而他们的力量又不够让他们为所欲为,于是他们便会害怕一旦和我国断绝了交好,便会失去我国给他们的丰厚的财物。但是他们又很骄横不肯有一点屈服之处,这是什么原因呢?他们的意图是想要先索取然后再加以巩固。鸷鸟在将要出击的时候,一定要先隐藏好自己的形体。以前冒顿想要攻打汉朝的时候,汉朝的使者到达匈奴以后,他们就将壮士和健马都藏匿起来以麻痹汉朝。因此兵法上说:“词卑者进也,词强者退也。”如今匈奴君臣,一个个全都虚张声势以向我们夸耀,他们的目的不在于发动战争,这一点就很明显了。
【原文】
阖庐之入楚也因唐、蔡(1) ,勾践之入吴也因齐、晋(2) 。匈奴诚欲与吾战耶,曩者陕西有元昊之叛(3) ,河朔有王则之变(4) ,岭南有智高之乱(5) ,此亦可乘之势矣,然终以不动,则其志之不欲战又明矣。吁!彼不欲战,而我遂不与战,则彼既得其志矣。兵法曰:“用其所能,行其所欲,废其所不能。于敌反是。”今无乃与此异乎?且匈奴之力,既未足以伸其所大欲,而夺一郡,杀掠数千人之利,彼又不以动其心,则我勿赂而已。勿赂,而彼以为辞,则对曰:“尔何功于吾?岁欲吾赂,吾有战而已,赂不可得也。”虽然,天下之人必曰:“此愚人之计也。天下孰不知赂之为害而勿赂之为利,顾势不可耳。”愚以为不然。当今夷狄之势,如汉七国之势(6) 。昔者高祖急于灭项籍,故举数千里之地以王诸将,项籍死,天下定,而诸将之地因遂不可削。当是时,非刘氏而王者八国,高祖惧其且为变,故大封吴、楚、齐、赵同姓之国以制之。既而信、越、布、绾(7) 皆诛死,而吴、楚、齐、赵之强反无以制。当是时,诸侯王虽名为臣,而其实莫不有帝制之心,胶东、胶西、济南又从而和之,于是擅爵人,赦死罪,戴黄屋,刺客公行,匕首交于京师。罪至章(8) 也,势至逼也。然当时之人,犹且徜徉容与,若不足虑,月不图岁,朝不计夕,循循而摩之,煦煦而吹之,幸而无大变。
【注释】
(1)阖庐:阖庐九年,吴国伐楚,借助了唐、蔡两国的帮助和引导,五战五胜,很快就攻入到楚国的国都。
(2)勾践:春秋末年,越王勾践趁着吴王夫差忙着争霸中原的机会,和齐国、晋国交结,最终大破吴国。
(3)曩者:以前。元昊之叛:西夏国国王元昊在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自立为大夏仁孝皇帝,后来又兴兵攻打抢掠北宋的保安、延州,并在此以后多次进犯宋朝边境。
(4)王则之变:宋仁宗庆历七年(1047),贝州的一名叫王则的兵卒据城叛变,自号为东平郡王。
(5)智高之乱:宋仁宗皇祐元年,知广源州的侬智高起兵占据了安德州,并自称是南天国。
(6)汉七国之势:汉景帝时,吴、楚、齐、赵、胶东、胶西、淄川等七国一同发生叛乱。
(7)信、越、布、绾:指前面所说的韩信等汉初的八位异姓王。
(8)章:同“彰”,彰显。
【译文】
阖庐入楚是借助了唐、蔡两国的力量,勾践入吴也是借助了齐、晋两国的力量。如果匈奴果真想要和我国交战的话,以前陕西发生过元昊之叛,河朔发生过王则之变,岭南也出现了智高之乱,这些都给匈奴以可乘之机,但是他们始终不战,那么他们志不在战,这一点又很明确了。唉!他们不想发动战争,而我们就不和他们交战,那样他们的志向就得逞了。兵法上说:“用他所能做的,实行他想得到的,废弃他所做不到的,对于敌人反对这样做。”现在没有和这不一样的吗?而匈奴的力量,既然不能够为所欲为,而那种夺取一个郡县,杀掠数千人的小利又不能让他们动心,那么我们不向他们交纳财物就好了。如果不向他们进贡财物,他们一旦质问,我们就能对他们说:“你对我们国家做出了什么贡献吗?每年都想得到我们的财物是不可能的,我们所有的只是一战罢了,想要财物是不可能的。”虽然这样,天下人一定会说:“这是愚蠢人的主意呀。天下人谁不知道向他们进贡对自己有害而不向他们进贡对自己有利呢?还是形势不得不如此呀。”我认为不是这样的。如今狄夷侵犯我国的这种形势,如同汉初七国共同叛乱时的形势一样。以前汉高祖急于要灭掉项羽,便将数千里的土地都分封给诸将,封他们为王。等到项羽死,天下大势已定的时候,诸将所占有的封地也都不可削弱了。在那个时候,并非姓刘却是王的有八国之多,高祖畏惧他们以后会发生叛乱,便又封了吴、楚、齐、赵等同姓之国以钳制他们。而等到韩信、彭越等这些人全都被诛杀以后,吴、楚、齐、赵的国力强盛反倒无法控制了。在那个时候,诸侯王虽然名义上是臣子,但他们实际上都有称帝之心,接着胶东、胶西、济南也都跟从他们而起。于是擅自封人以爵位,赦免人的死罪,乘着皇帝才能乘坐的黄屋盖车出行,派出刺客公然锥杀辟阳侯审食并派刺客到京师行刺。当时他们的罪行已经是彰然大白于天下,势力咄咄逼人。但是当时的统治者,依然逍遥自得,仿佛这些都不值得忧虑,月内不考虑年内,早上不考虑晚上,依然恭敬安抚,和悦自身,贪图眼前的享乐而不顾国家的存亡,幸好没有发生大的变故。
【原文】
以及于孝景之世,有谋臣曰晁错(1) ,始议削诸侯地以损其权。天下皆曰:诸侯必且反。错曰:“固也。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则反疾而祸小,不削则反迟而祸大。吾惧其不及今反也。”天下皆曰晁错愚。吁!七国之祸,期于不免。与其发于远而祸大,不若发于近而祸小。以小祸易大祸,虽三尺童子皆知其当然。而其所以不与(2) 错者,彼皆不知其势将有远祸;与知其势将有远祸,而度己不及见,谓可以寄之后人,以苟免吾身者也。然则错为一身谋则愚,而为天下谋则智。人君又安可舍天下之谋,而用一身之谋哉!今日匈奴之强不减于七国,而天下之人又用当时之议,因循维持以至于今,方且以为无事。而愚以为天下之大计不如勿赂。勿赂则变疾而祸小,赂之则变迟而祸大。畏其疾也,不若畏其大;乐其迟也,不若乐其小。天下之势,如坐弊船(3) 之中,骎骎(4) 乎将入于深渊,不及其尚浅也舍之,而求所以自生之道,而以濡足为解者,是固夫覆溺(5) 之道也。圣人除患于未萌,然后能转而为福。今也不幸养之以至此,而近忧小患又惮而不决,则是远忧大患终不可去也。
【注释】
(1)晁错:汉景帝时的御史大夫,他曾力劝景帝要削减诸侯的封地。
(2)与:赞同。
(3)弊船:破旧的船只。
(4)骎骎:迅速。
(5)覆溺:淹没。
【译文】
等到了孝景帝的时代,出现了谋臣晁错,才开始提议削弱诸侯的封地以减少他们的权力。天下人都说:这样一来,诸侯一定会起来叛乱。晁错说:“是的,但是削弱他们时他们会反,不削弱他们,他们也会反,削之而反的话祸端会小一点,不削而反的话祸端反而会更大。我担心还来不及将他们削弱他们就反了呀。”当时天下人都说晁错愚蠢。唉!人们都希望七国之祸能够避免发生。然而与其时间一久祸患反而更大,反倒不如短时间内就发生但是祸患比较小的好。用小的祸患来避免大的祸患,这样的道理即便是三尺高的小孩子也是知道的,但是人们之所以不赞同晁错的意见,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在以后的时间里势必会发生祸患。也有的人知道以后一定会发生祸患,却度量自己不会等到祸患的发生,就说可以将希望寄托给后人,想要以此来求得幸免。但如果说晁错只是为自己谋划的话,那么他的提议是很愚蠢的,但如果从天下生民的立场来看,他的提议就是大大的明智呀。人君又怎么能够不为全天下人的利益图谋,却只顾为自己谋划呢。如今匈奴势力的强大并不比当时七国的势力小,而天下人又采取了七国时的决议,因循守旧,一直维持到今天,并且认为是天下太平无事。而我则认为安定天下的大计应当是不向匈奴进贡财物。不向他们进贡的话那么他们就会很快发生叛变,但引起的祸患却比较小,如果继续向他们进贡的话那么他们发生叛变的时间将会推迟但引起的祸患却会很大。与其害怕祸患很快会发生,还不如害怕祸患将会很大。与其希望祸患发生的晚一些,不如希望祸患发生的小一些。如今天下的形势,就如同坐在了一条破旧的船中,与其一直坐在上面随着它渐渐地沉入深渊之中,不如在船刚刚下沉的时候就赶紧离开它,以求能够自己逃生,如果不这样而继续在船上的话,那就是自求被淹没溺死呀。圣人在忧患还没有萌生出来的时候就将它除掉,然后就能够转祸为福。如今局势已经很不幸地成为这个样子了,而对那些近忧小患又心存忌惮不敢将其解决,那么以后的远忧大患将会始终不能够去除呀。
【原文】
赤壁之战(1) ,惟周瑜、吕蒙知其胜;伐吴之役(2) ,惟羊祜、张华以为是。然则宏远深切之谋,固不能合庸人之意,此晁错所以为愚也。虽然,错之谋犹有遗憾(3) 。何者?错知七国必反,而不为备反之计,山东变起,而关内骚动。今者匈奴之祸,又不若七国之难制。七国反,中原半为敌国;匈奴叛,中国以全制其后。此又易为谋也。然则谋之奈何?曰:匈奴之计不过三:一曰声,二曰形,三曰实。匈奴谓中国怯久矣,以吾为终不敢与之抗,且其心常欲固前好而得厚赂以养其力。今也遽绝之,彼必曰战而胜,不如坐而得赂之为利也。华人怯,吾可以先声胁之,彼将复赂我。于是宣言于远近,我将以某日围某所,以某日攻某所。如此谓之声。命边郡休士卒、偃旗鼓,寂然若不闻其声。声既不能动,则彼之计将出于形。除道剪棘,多为疑兵以临吾城,如此谓之形。深沟固垒,清野以待,寂然若不见其形。形又不能动,则技止此矣,将遂练兵秣马以出于实。实而与之战,破之易尔。彼之计必先出于声与形,而后出于实者:出于声与形,期(4) 我惧而以重赂请和也;出于实,不得已而与我战,以幸一时之胜也。夫勇者可以施之于怯,不可以施之于智。今夫叫呼跳踉(5) 以气先者,世之所谓善斗者也。虽然,蓄全力以待之,则未始不胜。彼叫呼者,声也;跳踉者,形也。无以待之,则声与形者亦足以乘人于卒;不然,徒自弊其力于无用之地,是以不能胜也。韩许公(6) 节度宣武军,李师古忌公严整(7) ,使来告曰:“吾将假道伐滑(8) 。”公曰:“尔能越吾界为盗耶?有以相待,无为虚言!”滑师告急,公使谓曰:“吾在此,公安无恐。”或告除道剪棘,兵且至矣。公曰:“兵来不除道也。”师古计穷,迁延以遁。愚故曰:彼计出于声与形而不能动,则技止此矣。与之战,破之易耳。方今匈奴之君有内难,新立,意其必易与。邻国之难,霸王之资也。且天与不取,将受其弊。贾谊曰:“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以病而赐罢。当是之时而欲为安,虽尧舜不能。”呜呼!是七国之势也。
【注释】
(1)赤壁之战:三国时,曹操大军南下,阵容强大,孙吴政权中的人多有主张投降者,而唯有周瑜、吕蒙坚决主张抗战,并最终取得了赤壁之战的胜利。
(2)伐吴之役:羊祜向晋武帝司马炎提议去讨伐吴,晋武帝向群臣询问是否可行,群臣大多都认为时机未到,不可出击,只有张华极力赞成,于是便定下了伐吴之计,并取得了胜利。
(3)遗憾:不足,缺憾。
(4)期:希望。
(5)跳踉:跳跃。
(6)韩许公:即韩弘,唐代人,在德宗贞元十五年任玄武节度副大使,后宪宗用兵淮西时,立下战功,被封为韩许公。
(7)李师古:陇西郡王李讷的儿子,德宗死后,李师古起事,将兵屯在曹地,用来恐吓滑帅,并且声言要借道,结果被韩弘识破了其计。
(8)假道:借道。
【译文】
赤壁之战的时候,只有周瑜和吕蒙知道一定能够取得胜利;对于是否要发动伐吴之役,也只有羊祜、张华认为是可以的。而那些高瞻远瞩、深远宏大的计谋,原本就不会和庸人的意见相合,这就是晁错之所以被别人认为愚蠢的原因。虽然是这样,晁错的建议也还是存在缺憾和不足的,为什么这么说呢?晁错知道七国必定会发生叛变,却没有想出计策如何对付他们的叛变。等到太行山以东变乱发生的时候,关内局势也为之动摇。如今匈奴之患,又没有七国之难那样难以控制。七国叛乱的时候,中原的一半土地都沦为敌国之手,而匈奴发生叛乱,中国的土地却能够得以保全,并且又比较容易想出对付他们的谋略。那么对他们的谋略是什么呢?说:匈奴的伎俩不过有三:一是声,二是形,三是实。匈奴以为中国一贯怯懦,认为我们不敢和他们对抗。并且他们想要巩固之前所得到的好处,以得到丰厚的财物来壮大他们的势力。如今我们一下子将所给他们的财物断绝,他们必定会说:发动战争以取得战争的胜利,不如坐着不动就得到中国的进贡更为有利。华人一贯胆怯,我们可以先在声势上威胁他们,那样他们就会重新向我们进贡了。于是就远近扬言:我将会在某某天围攻某地,在某某天攻打某地,这样就是所谓的声。我们只需下令给边境上郡县的士卒们,让他们偃旗息鼓,就像没有听到他们的宣言一样不动声色就可以了。如果他们看到声势不起作用的话,就会使出形的计策。他们将会清理道路,剪除荆棘杂草,这样一来人们多半就会认为是兵临城下了,这就是所谓的形。我们只需在深沟处加固壁垒,清除田野的作物,就像没有看到他们的举动一样不动声色就可以了。他们看到形又不能得逞,其技也就止于此了,于是就会厉兵秣马和我们实战。而一旦和他们实战的话,是能很容易地将他们攻破的。他们的计策一定是先用声和形,然后才会真正发起战争。之所以用声和形,是希望能让我们感到害怕而重新向他们进贡以求和。而真正发起战争却又是出于不得已而战的,以求侥幸得到一时的胜利。武力只能对怯懦的人起作用,却不能对智慧的人起作用。如今那些大声叫嚣、四处跳跃炫耀的人,就是世人所谓的善斗的人。虽然是这样,只要积蓄力量去对付他们,未必不能取得胜利。大声叫嚣,就如同匈奴所用的声,四处跳跃炫耀,就如同匈奴所用的形。如果别人没有准备的话,那么声和形也能够在乘人不防的时候猝然发挥作用,如果别人已经有了准备的话,他们的声和形就会没有地方发挥作用,因此也就不能够得胜。韩许公在担任宣武节度使的时候,李师古妒忌韩许公的治军严整,便派遣使者去说:“我将要借道去讨伐滑。”韩许公便说:“你能够越过我的辖界去做强盗吗?我将会在此严阵以待,你就不要说假话使诈了。”滑军向韩许公告急求救,韩许公派遣使者去说:“有我在这里,你一定会安然无恙。”有人告诉韩许公说,李师古的军队正在清理道路,剪除荆棘杂草,军队就要到来了。韩许公说:“军队真的要来的话就不会清除道路了。”李师古的诈计全都用尽了,便拖延时间逃遁了。因此我说:如果他们的用声和用形都不能发挥作用的话,那么他们的本事也就用完了。一旦和他们交起战来,很容易就能将他们打败。如今匈奴的君王是新继位的,存在内患,料想他们现在是很容易被打败的。邻国的大难,正是我国成就霸业的资本。并且这机会是上天赐予的,如果不抓住它,就将受到危害。贾谊说过:“大国的君王,年纪都还弱小,汉代便设置了傅相来辅助他管理政事。过了数年以后,等到他到了加冠之年,血气方刚,意气风发,开始执掌朝政,而傅相便以老病之由被赐罢职还乡。如果在他年幼的时候,他就想安定天下,那么即便他有尧舜之资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哎呀!这就是七国的形势呀。
【评析】
本文承上一篇《审势》而来,主要论述了怎样应对当时北方的少数民族的问题。北宋一直面临着北方少数民族的侵袭骚扰,而统治者又软弱无能,每每以求和进贡来应对,导致边境问题越来越严重,长久以来,宋王朝面对辽国和西夏的威胁,不但不积极地抗击肃清,反而向他们进贡大量的财物以求和,以换得暂时的安宁。苏洵面对这种情况,写下了这篇文章,表达了自己的见解,议论精妙,逻辑严密,富有很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