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篛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
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
霅溪湾里钓鱼翁。舴艋为家西复东。
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
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
枫叶落,荻花干。醉宿渔舟不觉寒。
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连。
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我们讲过李颀的《渔父歌》,也提到过高适有《渔父歌》,岑参有《渔父》,储光羲有《渔父词》,同样都是描写渔人生活的,作者都是开元、天宝年间的著名诗人。这里再讲《渔歌》五首,作者张志和,时代稍后,他从仕宦而至退隐,都在肃宗、代宗两朝,应当属于最早的中唐诗人。《唐诗品汇》把他列入盛唐,恐怕不很适当。
张志和的传记资料不多,生平情况也不很能知其详。现可知颜真卿任湖州刺史时,他是颜公座上客。颜公又亲自看见他的死,还替他作了墓碑文,就是现存《颜鲁公文集》中的《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此外有张彦远所著《历代名画记》中,也有关于张志和的记载,因为他又是著名的画家。《太平广记》卷二十七引用了一篇《续仙传》,也记录了张志和升仙的情况,后世遂相传以为张志和是一位得道成仙的异人。以上这些资料,都是唐代人的记载,尤其是颜真卿的那篇墓碑铭,应当是最可信的史料。此后,则有《新唐书》的《张志和传》、宋人计敏夫的《唐诗纪事》、元人辛文房的《唐才子传》,其中亦有关于张志和生平的记载,但都是第二手资料了。
综合诸家记载,我们现在可以知道的是:张志和,本名龟龄,东阳金华人。父名游朝,清真好道,著有《南华象罔说》十卷、《冲虚白马非白证》八卷。这两部书都没有留传于后世,看来是一位道家兼名家的学者。志和的母亲姓留,梦见枫树生在肚子上,因而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张龟龄。龟龄十六岁入长安,为太学生。不久,以明经擢第,大约是在天宝年中。安禄山乱后,龟龄献策于肃宗,深蒙器重,令其为翰林待诏并授官左金吾卫录事参军,又命他改名志和,字曰子同。不久,降官为南浦尉。此后又获得恩准量移,志和不愿赴任,辞官回家,遭逢亲丧,从此不再从政,泛舟垂钓,漫游于三山五湖之间,自称烟波钓徒。
以上这一段传记,在关键处都没有交代清楚。他向肃宗献策,获得肃宗器重,献的是什么策?肃宗为什么要他改名?为什么不久就降官?降官一定是由于得罪了朝廷,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得罪?量移是唐代政治制度,指对贬谪官员的初步宽赦,意思是酌量转移一个较高的官职,或转移到一个较近的地方。可是,当时张志和量移到什么地方去任官,又没有说明。因此,张志和从入仕到归隐,这期间一切重要情况,现在都无法知道。
张志和曾著述一部书,名曰《玄真子》,凡十二卷三万字。由于这个书名,便又自称为“玄真子”。此外还写了一部研究《周易》的书,名曰《太易》,凡十五卷二百六十五卦。这两部著作,现在也失传了。现在所有的一部《玄真子》,恐怕是后人托名的伪书。
大历七年九月,颜真卿从抚州刺史调任湖州刺史。大历十三年初,离湖州入朝,升任刑部尚书。在五年的湖州任期中,吴越一带的文士诗人,都在颜真卿幕中,或有来往,著名的诗僧皎然和张志和也成为颜真卿的门客。张志和在这几年中的生活,我们可以从颜真卿的墓碑文和皎然的诗中见到。最突出的是张志和的画,颜真卿的碑文说:“玄真性好画山水,皆因酒酣乘兴,击鼓吹笛,或闭目,或背面,舞笔飞墨,应节而成。大历九年秋八月,泛真卿于湖州,前御史李崿以缣帐请焉,俄挥洒横抪而纤纩,霏拂乱抢而攒毫雷驰,须臾之间,千变万化,蓬壶仿佛而隐见,天水微茫而昭合。观者如堵,轰然愕贻。”皎然诗集中有一诗一文,都是描写张志和作画的神情的。一首诗是《奉应颜尚书真卿观玄真子置酒张乐,舞〈破阵〉,画洞庭三山歌》,其诗有云:“手援毫,足蹈节,披缣洒墨称丽绝。石文乱点急管催,云态徐挥慢歌发。乐纵酒酣狂更好,攒峰若雨纵横扫。尺波澶漫意无涯,片岭崚嶒势将倒。”又一首文是《乌程李明府水堂观玄真子置酒张乐,纵笔乱挥,画武城赞》,其句云:“玄真跌宕,笔狂神王。楚奏铿,吴声浏亮。舒缣雪似,颁彩霞状。点不误挥,毫无虚放。蔼蔼武城,披图可望。”从这里都可以想见张志和作山水画时豪放的姿态。他喜欢在音乐、歌舞、宴饮的环境中作画,他的画是与乐舞同一节奏的。李明府,是乌程县令李晤。
颜真卿的碑文中还提到他曾为张志和重造一条新的渔船。此事亦有皎然的诗可以参证,诗题曰:《奉和颜鲁公真卿落玄真子舴艋舟歌》,诗云:“沧浪子后玄真子,冥冥钓隐江之汜。刻木新成舴艋舟,诸侯落舟自兹始。得道身不系,无机舟亦闲。从水远逝兮任风还,朝五湖兮夕三山。停纶乍入芙蓉浦,击汰时过明月湾。”可知当时颜公为张志和造成新船,还为此举行了落至典礼。落,就是落至,也就是现代所谓“下水典礼”。舴艋舟是小船,形容它像昆虫蚱蜢一样。
颜真卿的碑文虽然详细地叙述了张志和的生平,但关于张志和的死,却说得非常含糊。此文最后只说:“忽焉去我,思德滋深,曷以置怀,寄诸他山之石。”铭文结句云:“辅明主,斯若人。岂烟波,终此身。”这里所谓“忽焉去我”、“烟波终身”,都是隐隐约约地叙述张志和的最后。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使后世读者无从了解。幸而《续仙传》留下了一段记录:“其后真卿东游平望驿,志和酒酣为水戏。铺席于水上,独坐饮酌啸咏,其席来去迟速,如刺舟声。复有云鹤,随覆其上。真卿亲宾参佐观者,莫不惊异。寻于水上挥手以谢真卿,上升而去。”这样一说,就明白了。原来张志和采用了道家水解的方法,在吴江平望结束他的生命。在世俗人的观念里,他是像屈原一样的自沉于水;而在道家的术语里,这是用水解的方法上升成仙。颜真卿不是道家思想者,不说张志和浮水升仙,只好说是“忽焉去我”、“烟波终身”。
《渔歌》五首是张志和的作品,颜真卿碑文里虽然没有记录,但别的文献中却都提到了。《历代名画记》说:张志和“自为《渔歌》,便画之,甚有逸思。”《续仙传》说:“颜真卿为湖州刺史,与门客会饮,乃唱和为渔父词,其首唱即志和之词‘西塞山前’云云。真卿与陆鸿渐、徐士衡、李成矩共和二十五首,递相夸尚。”又《唐朝名画录》也说:“鲁公宦吴兴,知其高节,以《渔歌》五首赠之。张乃为卷轴,随句赋象,人物、舟船、鸟兽、烟波、风月,皆依其文,曲尽其妙。”依据这些记载,可知颜真卿、陆鸿渐、徐士衡、李成矩、张志和,每人都做过五首《渔歌》,而张志和还为这五首《渔歌》画成卷轴。
《渔歌》唱和二十五首和《渔歌图》五轴,在当时一定曾经广泛传抄或临摹。但《渔歌图》已不见于宋代的记载,而其影响则极为久远,宋、元、明代有许多画家画过渔歌图。《渔歌》的失传,年代更早。文宗时宰相李德裕有一篇《玄真子渔歌记》,他说:“德裕顷在内廷,伏睹宪宗皇帝写真访求玄真子《渔歌》,叹不能致。余世与玄真子有旧,早闻其名,又感明主赏异爱才,见思如此。每梦想遗迹,今乃获之,如遇良宝。”原来唐宪宗皇帝李纯在位时,仰慕张志和,要访求其所作《渔歌》,可是始终没有见到。于是画了一幅张志和的像,并题了字,记录了他的遗憾。李德裕在宫中见到宪宗留下的这幅画像和题记,对先帝的爱才思贤,非常感动。因为他家与张志和家有旧交,就注意访觅,才获得张志和《渔歌》五首的全文。他把这五首《渔歌》录存在他的文集《会昌一品集》中,并附了这篇题记。我们现在还能见到《渔歌》五首,应当归功于李德裕。从大历末年到宪宗元和末年,不过四十年。以皇帝之力,还无法得见《渔歌》,可知当时这些诗已无人知道了。
张志和《渔歌》五首的内容,与李颀、岑参、储光羲诸家所作,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歌咏逍遥自在的渔人生活。但在文学形式方面,张志和却采用了三言七言混合的长短句法。他将一首七言绝句的第三句改为两个三言句,而且在第二个三言句尾协了韵。这样,这首诗的音节就离开绝句较远了。到了唐末五代时,有和凝、欧阳炯、李珣等人,也作同样形式的渔歌,被选入《花间集》,改题为《渔父》,正式被定为曲子词了。到宋代,又被改名为《渔歌子》,与《教坊记》所载曲名《渔歌子》相混。从此《渔歌子》成为一个词牌名,而张志和这五首《渔歌》也被视为唐词了。
张志和这五首《渔歌》描写他到过的各处江湖胜景。第一首写西塞山前的渔人生活,这是湖北的西塞山。陆放翁《入蜀记》云:“大冶县道士矶,一名西塞山,即玄真子《渔父》词所云者。”韦应物有《西塞山》诗云:“势从千里来,直入江中断。岚横秋塞雄,地束惊流满。”刘禹锡有一首著名的《西塞山怀古》诗,怀的是“王濬楼船下益州”的故事。皮日休《西塞山泊渔家》诗云:“中妇桑村挑菜去,小儿沙市买蓑归。西塞山前终日客,隔波相羡尽依依。”可知唐代诗人所歌咏的西塞山,都是在湖北大冶县境内突出在长江中的一个石矶。但明清以来,许多人注释张志和此诗,常引用《西吴记》的一条:“湖州磁湖镇道士矶,即张志和所云‘西塞山前’也。”由于张志和的渔钓生活,见于文献的,都是在休官归家之后。而且选本所录张志和的《渔歌》,一般都不是五首全部选取。因此,编《词林纪事》的张泳川,竭力申辩这个西塞山是在湖州,他甚至说张志和“踪迹未尝入楚”。可知他非但没有见到《渔歌》五首全文,连张志和的传记资料也没有看过。张志和曾降官为南浦县尉,南浦县就是现在四川省的万县。如果说张志和生平踪迹未尝入楚,他怎么能去做巴东的南浦县尉呢?而且《渔歌》第五首中所提到的青草湖与巴陵,难道也在湖州吗?
《渔歌》第二首写的是严子陵的钓台,这是富春江上的渔人古迹。“长江白浪”,应该是泛指富春江。第三首写的是霅溪湾里的渔人生活,这就在湖州了。第四首是写松江上捕蟹的渔人,松江就是吴江。“菰饭莼羹”是用晋代松江人张翰的典故。张翰在洛阳,因秋风起而怀念家乡的菰米饭、莼菜和鲈鱼。菰,就是茭白;菰米是茭白的籽。古代茭白结籽,可以做饭,现在退化了,不再有菰米饭。
这五首《渔歌》的次序,看来在李德裕所得的抄本上,已经错乱了,我以为第五首应当是第二首。这两首是张志和回忆做南浦县尉时的渔钓生活。以下三首,是他归隐后从金华泛舟东下的情况。
《渔歌》有颜真卿、陆鸿渐等四人的和作共二十首,李德裕的《玄真子渔歌记》中没有讲到,看来他当时仅得到张志和的原作五首,而没有得到和作。北宋初期,出现了一本词选集,书名《金奁集》,题云:“温庭筠飞卿撰。”这是《花间集》以后的又一部唐五代词的选集,虽然题作温飞卿撰,其实温飞卿的词只有六十二首,其馀都是韦庄、欧阳炯、张泌等人的词,多数已见于《花间集》。显然,这是一部投机牟利的出版物,东抄西袭,托名于温飞卿的。但是在这部词集的卷尾,却有张志和的《渔父》十五首,其中没有一首是附见于李德裕文集中的。据清末词家曹元忠、朱孝臧的研究,认为这十五首词本该题作“和张志和渔父”,历代传钞,被不学无术的人删去了一个“和”字,于是误传为张志和的作品。又因全书题作“温飞卿撰”,又好像这十五首是温飞卿和张志和的作品。
《宝庆会稽续志》中有宋高宗赵构作的十五首《和渔父词》,有小序云:“绍兴元年七月十日,余至会稽,因览黄庭坚所书张志和《渔父》词十五首,戏同其韵,赐辛永宗。”原来高宗在会稽看到黄庭坚写的张志和《渔父》词十五首,一时高兴,和韵作了十五首,写了一本给辛永宗。后人就从辛永宗家藏的高宗手迹抄录下来,编入《会稽续志》。宋高宗的十五首《和渔父词》的用韵次第,完全和《金奁集》中所有十五首一样,由此可知黄庭坚所写的,也正是这十五首。既然黄庭坚也以为这十五首《渔父》词的作者是张志和,而《金奁集》这部书的出现也正在黄庭坚的时代,由此我们可以推测,这十五首词早已迷失了作者的姓名,在北宋初期已被误认为张志和的作品。《金奁集》的编者也以为这是张志和所作,或者以为是温飞卿的和作。这样看来,决不可能是《金奁集》的传钞本被妄人删去了一个“和”字。
南宋中期有一位藏书家陈振孙,曾收集张志和的《渔歌》及其有关文献,编成一部《玄真子〈渔歌〉碑传集录》。他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记录道:“玄真子《渔歌》,世止传诵其‘西塞山前’一章而已。余尝得其一时唱和诸贤之辞各五章,及南卓、柳宗元所赋,通为若干章。因以颜鲁公碑述、《唐书》本传,以至近世用其词入乐府者,集为一编,以备吴兴故事。”由此文可知在南宋中期,张志和的五首《渔歌》,只有第一首广泛地流传着,其馀四首,几乎无人得见。陈振孙收集到的“一时唱和诸贤之辞”,想必就是颜真卿、陆鸿渐等四人之词二十首。但陈振孙没有列举人名及篇数,我们就无法肯定。陈振孙还收集到柳宗元和南卓的和作,那么也应当有十首。《金奁集》中的十五首,到底是哪三家的和作呢?现在也无法知道。颜真卿、柳宗元的诗集中都没有《渔歌》和作,陆鸿渐、南卓等人,都没有诗文集留传至今。总计和者六人,应当有三十首,而现在只有失去了主名的十五首,还不能不感谢《金奁集》编者。
《渔歌》在《金奁集》中已改名为《渔父》,并注明属黄钟宫,可见它已成为词调名。但苏东坡还无法唱张志和的词,他于是加几个字,用《浣溪沙》的曲调来唱。其小序云:“玄真子《渔父》词极清丽,恨其曲度不传。加数语,以《浣溪沙》歌之。”词云:
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自庇一身青篛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施蛰存一九八四年十月七日补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