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只是一场误读-元稹
元和五年(810年),大唐帝国朝廷的官员们纷纷在议论一件事:就在不久前,一位监察御史奉诏回京,路上住在敷水县驿站。半夜的时候,宦官仇士良经过此地,要求这个监察御史让出所住驿站的好房间,监察御史不肯,结果被宦官打得血流满面。
照理说,监察御史是朝廷命官,宦官只是皇帝家奴,断无命官为家奴让房间之理,但是,中唐之后,宦官专权已是积弊,况且此次遇到的宦官仇士良更是非比常人,他当时就气焰熏天,在甘露之变后,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操纵朝政,人皆侧目。所以,大臣们估计,此次这个年轻气盛的监察御史不仅打是白挨了,而且很可能还会因此倒霉。
事情的结果的确不出大臣们所料,这位御史回来之后,宰相认为他“年少轻威,无宪臣体”,把他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挨打反而成了他的过错。这个监察御史就是当时刚年满三十的元稹。
让人唏嘘的友谊
元稹(779—831年),字微之,河南洛阳人。若追根溯源,元稹其实是北魏皇族的后代。471年,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即位,之后即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改革的措施之一,就是将原来鲜卑族的一些姓氏改为汉姓,拓跋氏改为元氏,因此,元稹家族实际上是拓跋氏后裔。
不过前代的辉煌早已成为过去。元稹少时家境贫寒,八岁丧父,但小时家中藏书丰富,为此元稹才有可能得到较好的教育。十五岁时,元稹以明两经擢第。唐代明经科虽然没有进士科那样风光,但是好歹也算有了个功名。二十五岁时,元稹考中书判拔萃科,在这一年,一个三十一岁的士子也同时及第,按照当时的风俗,两人成为“同年”。元稹和这个叫白居易的读书人一见如故,很快成为挚友,他们的友谊一直维持到他们生命的尽头,成为唐诗史上的一段佳话。
文人相轻似乎是中国古来的传统,其情形很可能如钱钟书先生所讲的一样:三十多岁的女人,对十七八岁的女孩还不惜赞美之词,对二十七八的少妇则极尽刻薄之能事了。文人相交,秦始皇的远交近攻之策也是常用的手段,没有利益冲突的尽可以结好,而可能分一杯羹的则极力排斥。因此元稹与白居易的这段友谊首先让人惊奇的地方就是,这两个年龄相仿、境况相近的士人为何能走出文人相轻的怪圈,变成文人相亲的?
白居易在《赠元稹》中说:“自我从宦游,七年在长安。所得惟元君,乃知定交难。”白居易把元稹看作自己在长安七年得到的唯一一个朋友,由此可见他对这段友谊的珍视。据史载,元稹担任左拾遗和监察御史的时候,就敢言直谏,不避权贵。因此白居易也将元稹比作节操凛然的竹,“元稹为御史,以直立其身”“曾将秋竹竿,比君孤且直”因此白居易毫不隐讳自己对元稹的喜爱:“此外复谁爱,唯有元微之。”
白居易曾经在《与元九书》中提到他们二人诗歌唱和的乐事:
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攀、李在傍,无所措口。
在诗歌史上,像元、白二人这样大量的唱和之作是不多见的,当时的人们就将他们这种互相酬唱的诗歌称为“元和体”,这种诗歌也引领了一时的潮流。
元稹的诗歌中也有大量思念白居易的作品。他写与白居易离别后的思念时说:“离恨若空虚,穷年思不彻。”冬季大雪,知道友人也在思念自己,元稹写道:“知君夜听风萧索,晓望林亭雪半糊。”白居易给元稹寄来冬衣,元稹答道:“羸骨不胜纤细物,欲将文服却还君。”元稹被贬为通州(今四川达州)司马时,他写给白居易的诗里说:“唯应鲍叔犹怜我,自保曾参不杀人。”他将白居易比作管仲的知己鲍叔牙,说他像担保孔子的弟子曾参一样为自己的品格做担保,这是怎样的信任和默契!
元稹写给白居易的诗歌中,最有名的还是那首《闻乐天授江州司马》,此时,元稹刚被贬到通州,一直卧病在床,听说好友被贬的消息之后,诗人从病中惊坐起,写下了这让后人唏嘘不已的二十八个字: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元稹因为得罪了气焰熏天的宦官,不仅在驿站被公然羞辱,而且被当权者颠倒黑白,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后来改通州司马,这是他仕途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白居易因为武元衡事件,仗义执言结果被权贵陷害,以莫须有的罪名贬为江州司马。两个好友此刻遭遇的是同样的命运,这命运后折射的是中唐之后朝政的腐败和政治的黑暗。因此,首句“残灯”其实就暗示了在两人共同的命运背后同样的政治背景。就在这残灯无焰的黑夜里,好友被贬的消息传来,自觉已快“垂死”的诗人竟然一下子惊坐起来,读者似乎能够感受到这个消息给诗人带来的巨大的刺激和无比的震动。白居易后来对元稹说:“‘垂死病中’这句,即使是不相干的人,看了之后都感动得不忍再看,何况是我?直到现在每次看到它,我心中还凄恻难忍。”
元稹仕途比白居易显得顺利一些,元和十四年,充膳部员外郎。次年靠宦官崔潭峻推荐,擢祠部郎中,知制诰。后来迁中书舍人,曾当过三个月宰相,后来出为同州刺史,浙东观察使。元稹任浙东观察使时,白居易正任杭州刺史,元稹成了好友的上司,白居易知道这消息之后,喜不自胜,说:“官职比君虽校小,封疆与我且为邻。郡楼对玩千峰月,江界平分两岸春。杭越风光诗酒主,相看更合与何人。”(《元微之除浙东观察使,喜得杭越邻州,先赠长句》)白居易说,在朝中的时候,就曾经与元稹约定,等时机合适了,两个人都弃官,归隐田园“常于荣显日,已约林泉期”,希望“待君女嫁后,及我官满时,稍无骨肉累,粗有渔樵资。岁晚青山路,百首同期归”。
可惜,白居易的梦想未能实现,大和五年,元稹于武昌军节度使任上去世,终年五十三岁。白居易为好友写了墓志铭。两人在尘世中的友谊到此落下了帷幕,从此,这段让人惊叹而又羡慕的友谊成为历史中的一个传奇,一个神话。
备受指责的爱情
元稹被公认为最好的诗歌是他的几首爱情诗,尤其是《遣悲怀》三首和一些悼亡诗。但是,元稹的爱情生活却是备受指责的。
王实甫的《西厢记》是元杂剧的经典剧目之一,它讲述了张生与崔莺莺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书生张珙上京赶考,在普救寺偶遇前相国之女崔莺莺,两人一见钟情,并在莺莺侍女红娘的帮助下私订终身。相国夫人知道后大怒,想阻拦这桩婚事,后迫于无奈,只好答应张生高中之后允婚。后来张生辞别莺莺上京,果然高中状元,于是衣锦荣归,与莺莺完婚。这个故事一直以来受到很多人的喜爱,至今还是很多剧种的保留剧目,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王实甫的《西厢记》其实是改编自一部题目叫《莺莺传》的唐传奇,而《莺莺传》的作者就是元稹。
元稹《莺莺传》情节与《西厢记》大致相同,但是有些关键情节却很不一样。在《莺莺传》中,张生辞别莺莺之后的确高中,但是他后来却抛弃了莺莺,于是整个故事成了一个始乱终弃的偷情故事。甚至张生在抛弃莺莺之后,还道貌岸然地发表了一番议论,说崔莺莺本是水性杨花的尤物,自己是立场不坚定受到了她的诱惑,而自己现在抛弃她,其实就是改正自己的错误。这段话受到很多鄙夷,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就曾经评价“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
《莺莺传》中张生的薄情受到了很多人的指责,于是许多学者开始去寻找张生的原型,经过与元稹自身经历的对照,许多学者认为,张生的原型就是元稹自己,而崔莺莺也实有其人,她是元稹母亲的崔姓远亲的女儿,名字叫崔双文。鲁迅就说:“《莺莺传》者……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
元稹辞别崔双文之后,赴京城应试,被当时京兆尹韦夏卿赏识,有人认为元稹是嫌崔家此时已无权势,于是巴结韦夏卿,娶其女韦丛为妻。据说,后来元稹曾两次想再见崔双文一面,可是均被拒绝。
元稹的这种行为不仅是薄情,而且是势利了,这比始乱终弃更让后人愤恨,因此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中怒形于色大骂元稹:“自私自利。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
韦丛嫁给元稹的时候年甫二十,二十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她去世之后,元稹写了很多诗怀念她,据陈寅恪先生考证,元稹怀念韦丛的诗歌共有三十三首,这在唐代诗人中是少见的,其中尤以《遣悲怀》(三首)和《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最为人称道。但是,又有人说,元稹对韦丛的感情其实是自我标榜的道具,因为他绝不是如《离思》中所说的那样“取次花丛懒回顾”,而是艳遇不断,绯闻丛生。据说他在韦丛尚未去世的时候,就与蜀中才女、大他十一岁的薛涛有过一段时间的恋情,在韦丛去世两年之后,就纳妾,之后又娶裴淑为妻,且还有其他艳遇。
于是,元稹不仅成了薄情寡义的典型,更成了势利小人的模范了。
身后是非谁管得,满街争说蔡中郎
元稹的绯闻艳遇如果放在现在,肯定是会为人诟病的。这也许也是直到今天很多人还在对元稹口诛笔伐的原因之一。但是如果细想一下,元稹似乎也有些冤枉:
《莺莺传》里张生原型是元稹,其实也是出于一些学者的考证,假设大胆,但愚以为求证不见得绝无纰漏,我非此道专家,固不可置喙。
唐代诗人蓄伎本是时尚,元稹的好友白居易就颇好此道。白居易晚年时所蓄歌伎姓名可考者就有十余人,最有名者如小蛮和樊素,白居易还写诗赞美说“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也不见谁说白居易品格低下;
韦丛去世之后,元稹写诗怀念,之后又续娶裴淑,而王弗去世后,苏轼写《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表达怀念之情,似乎也与他喜爱红粉知己朝云并不矛盾;
至于元稹与薛涛的关系更有些冤枉,薛涛作为歌伎,与很多达官贵人都有交际,其诗作中不乏与韦皋等官员的酬唱之作。如果说流连青楼,晚唐杜牧自诩“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出去逛妓院到了上司暗中派人在外保护的程度,也没有见遭受元稹这样大的非议。
由此可见,元稹在感情上遭受非议,原因似乎并不在感情上,那么到底在哪里?
《唐才子传》对元稹有一段意味深长的评论:
夫松柏饱风霜,而后胜梁栋之任……誉早必气锐,气锐则志骄,志骄则敛怨。
照此说来,元稹为人诟病的原因似乎是出名太早,得罪的人太多。
不过后代学者认为,真正的原因是元稹后来与宦官沆瀣一气,借宦官崔潭峻的推荐而升官,元稹被不少人认为是“变节”而遭到众人的唾弃。而这桩观点现在又有学者提出质疑,旁征博引言辞凿凿说元稹与宦官只是平常关系,并没有变节云云。
其实变节还是守节,这些一千多年前的党争已经与我们毫无关系了,若现在还要凭此来断定元稹的人品高下,则更为虚妄。不过从中似乎也可以看出国人长久延续下来的一个传统:政治上痛恨一个人,先从私生活上整臭一个人。不知道元稹是否也是这种传统的牺牲品之一?
东汉有个著名学者叫蔡邕,是才女蔡文姬的父亲。历史上的蔡邕品格十分高尚,当时的人称他“文同三闾,孝齐参骞”——才华可比三闾大夫屈原,孝行可比古时大孝子曾参、闵子骞。可是从宋代开始,就有说书者说:蔡邕年轻时与结发妻赵五娘相濡以沫,结果高中状元之后,(天知道科举制度还没发明的汉代哪里来的状元)另娶牛太师之女为妻,赵五娘历尽艰辛进京寻夫,蔡邕不但不相认,还马踏赵五娘,结果上天震怒,用雷劈死了蔡邕。
元代时高则诚将这个故事改编成《琵琶记》,和王实甫改《莺莺传》一样,高则诚也将结局进行了一个大团圆式的修改:蔡邕当时是迫于权势无奈允婚,当赵五娘来了之后,真相大白,于是两女共事一夫,其乐融融。
不管这个故事是以悲剧还是喜剧结尾,蔡邕被后人信口雌黄地编排了一通是无可置疑的。因此陆游曾写诗说:“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街争说蔡中郎。”
也许,蔡邕的遭遇,在后来一直也有人经历,也许,元稹只是其中之一。
也许,当我们透过发黄的史料想了解前人的生命历程时,最后经常沮丧地发现,人生只是一场误读。
一个人的对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元稹《离思》
昨夜,我又梦见你了。
梦中的你,穿着新嫁娘的红衣,站在那棵最靠近春天的粉色桃树下。我看不清你的脸,那张后来我曾经无数次凝视过的脸。但是我看得见你的羞涩和期待,那与我同样的期待。
其实,当我知道我真的将要得到你时,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幸运:你是家中最小的女儿,父母的掌上明珠,但是怎么可能嫁给我这样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呢?也许是上天对我过于眷顾,不敢想象的幸福竟然就这样成为事实。那个春天,你站在那株粉色桃树下,粉色的花丛中是你温暖的一袭红衣。让我想起《诗经》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刻,你心里想的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可是,你这样的金枝玉叶,嫁给我这样的穷书生,后果会如何,你是否想过?也许你想过,但是,当你成为我的妻子以后,我却看不到一丝的迟疑和悔意。刚刚二十岁的你,在我面前显示出的却是惊人的坚韧和刚强。你说我没有衣服,于是搜检你的嫁妆,为我购置衣衫,而我没钱喝酒的时候,却缠着你要钱,你竟然把头上的金钗拔下,为我换酒喝……现在想起来,留在你与我同行的七年记忆中的,除了贫穷,还是贫穷吧,没有钱的时候,你曾说,甘愿与我吃糠咽菜,为了省一点柴火钱,你叫仆人将庭院槐树的落叶捡起来当柴烧……
还记得我给你讲《韩诗外传》吗?当我讲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时候,你很认真地说:等我们条件好一些的时候,一定要好好供养老人。可是那时候哪里想得到,最先离开的,却是你呢?
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吗?我想,你能听见的,因为我看见你灵前的火烛在微微点头,是你在告诉我什么吗?你走了之后,我经常这样,坐在你的灵前,和你说话。仆人们说我是在自言自语,其实我知道,我不是自言自语,因为你能够听见,而且,我能够感觉得到,你就在我的面前,一如七年中那些无法忘却的日日夜夜,在我面前,静静地听我说话,是吗?甚至于这些年来,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能感觉到你的存在,感觉到你就在我的身边,与我肩并肩,静静地站立。
我想,你已经看到了,我终于有了些地位了,我再不是以前那个穷酸的书生,不再是那个被宦官欺辱的小官了,我终于有了以前曾梦寐以求的厚禄。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你离去已经很久了。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多花点钱,再给你做场法事,告慰你在天之灵罢了。
昨夜,我又梦见你了。
梦中的你,穿着那件家常的朴素的绿衣,靠在我书房的几案旁边,静静地和我聊天。那时候,你曾经说,如果我早些离你而去,你一定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所以,还是你早点走为好。我堵住你的嘴,不想你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你的笑声从我指缝中流出,清脆而轻松。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想到,当年的一句戏言,竟会一语成谶!那时候我的恐惧,到今天都变成了日日夜夜折磨着我的现实啊!
按照风俗,你生前穿过的衣服,已经一件件施舍给别人,可是我不忍再施舍下去,因为,那些还带着你的味道的衣服,那些曾经披过你的肩,系过你的腰,笼过你的身躯的衣服,已经越来越少,眼看要施舍光了。我生怕那些记忆也随着那些衣服离我而去,我宁愿让它们留在我眼前,哪怕我会目不忍视,哪怕我会怆然泣下。唯有你的针线盒,我一直保存着,但是却不忍心打开,里面的每一根针都会刺痛我的心,每一根线都会牵扯出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带着岁月的体温的回忆,带着悲怆的回忆。
昨夜,我似乎又看见你告诉我:对仆人要怜惜一些,宽容一些。记得那时候我还嘲笑你是妇人之仁,我的心已经被危机四伏的官场锻炼得失去了最后的一点柔软,直到你离去,我才知道你的良善。
昨夜,我又梦见你,告诉我善待仆人,我送了他们一些钱,记得你在的时候,经常惭愧,无法再给他们多一些。那时候,只知道这是我们的悲哀。可是到现在我才明白,这是很多人的悲哀啊!贫贱使我们为了生存而卑微,为了生存而可怜。
今天,我又坐在你面前,跟你说话。和你在的时候一样。总是我说得多,你说得少。你是个温柔而安静的倾听者,从来没有厌烦过我的絮叨,而自从你离开之后,我的絮叨更多了,他们都烦我了,你烦了吗?
你灵前的火烛如你一样安详,静静地燃烧,我不知道这火烛能燃烧多久,正如我以前不知道永远是多远。现在我知道了,永远就是七年,就是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那七年,就是我曾经拥有过你的那七年的生命,那七年,就是我的永远,就是我的永恒。如果生命中没有这七年,即使有百年身,又能代表什么呢?
还记得我给你讲史书时说过的那个邓攸吗?在战乱中,他带着一子一侄逃难,为了保住侄子,他舍弃了自己的儿子。可是,后来他一直没能再拥有一个孩子。当时的人说“天道无知”,可是天道何曾有知过呢?不然他如何能如此残忍将你从我的身边夺走,甚至没能给我留下一个我们的孩子,让我在抚摸着他的头时还能看见你如花的笑靥?一转眼,你走了已经二十多年了,可是,你在我心中,却是永远的二十七岁,永远的那个在粉色桃树下站立的女子,你知道吗?这二十多年,我为你写了多少诗,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其实,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潘岳为他的亡妻也写了三首悼亡诗,可是逝者长已矣!与其说是写给你,还不如说是写给我自己吧!
曾经奢望能够百年之后跟你合葬在一起,可是即使能合葬,地府杳冥,我们真的能够重新相见吗?如果期待来生,那更是渺茫无期!你已经永远地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我怎么也无法将你唤回,即使我已经唤了你二十多年,即使我也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唤到知命的老年!
今天,我又坐在你面前跟你聊天,就像二十多年前我们经常做的一样。你坐在我对面,斜倚着几案,听我说话。记得那时候,我们经常这样,一聊就聊到天亮,你还记得吗?你灵前的灯烛依然在静静地燃烧,我听见了村庄里传来的鸡啼,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你叫我去睡,要我保重身体,我听见了,但是我睡不着。即使我躺在床上,眼睛也是大大地睁着,望着房梁,望着梁上的蛛网,尘封的记忆从蛛网的中心开始蔓延,漫过岁月的堤坝,漫过半生的沧桑,一直漫到床下,浮起我无边的悲凉。于是,我睁着眼,想透过这沧桑再看到你的一袭红衣,再看到你一脸的娇羞,再看见你如水的坚强,可是,我怎么也看不到那棵最靠近春天的粉色桃树,我的生命一直在冬天,再没有岁月的轮回。
你别再劝我了,今晚,你已经劝我太多了,如同你在的时候,劝我不要读书太晚,劝我早些歇息。可是,我无法入睡,就让我的眼睛这样睁着吧,即使无法透过迷雾看见你,也就当是对你的一点可怜的报答,报答你在与我同行的这七年从未舒展过的眉,报答你在生命中最艰难的七年里从未轻灵过的心,你曾经给我的那两千多个日夜,每一个日夜,都如万顷大海,拥有太多的回忆和过去,而再宽阔的大海,在时光的冲刷下,竟如此不堪一击,转瞬即逝……
遣悲怀三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