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
晏几道
鬥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雾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艳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宋人词中专写女流的令、慢,连篇累牍,可惜往往落于俚鄙,甚至真是一种恶趣;其格调清超脱俗的,屈指可数。求如诗中老杜的“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那样的境界,杳不可得,更何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乎?是以晏小山的这首《临江仙》,洵不愧为名笔,堪跻于逸响,令人爽然有鹤立鸡群之感。
鬥草,暮春之风光;穿针,七夕之韵致,皆是闺中女儿之风俗,又系群嬉雅聚之情景。曰初见,曰曾逢,是于众中独注斯人,一也;是无缘常睹,偶一相值,二也。即此可知,此与宋人词中常见之歌儿乐伎、侑酒陪欢者绝不同科。而斯人之难忘,只在一见与再逢之间,则鬥草之芳邻,穿针之绣侣,皆不在心目意念中,不落笔墨宫调内矣。
至此,吾人试掩卷以思:如此仅仅一面、再面即永难忘记之人,倘欲写之,当从何涉想?从何落笔?若在某些文学作家们来说,定必是准备下最好的笔力来“细腻刻画”一番那人的美丽的“细节”了。但我们的词人却绝不与此种文艺思想与方法相同,在他的感受中,此人之美,首先是罗裙雾濡,玉钗风动。写风乎?写雾乎?写人写风雾而其人之精神意态出焉——此即中华之审美观念,此即中华之诗词笔法,而与别国之“细腻刻画”悬殊迥异者也。
裙是下裳,钗为头饰,已知其风姿雾态矣,然后始正笔写其容颜——又看他却再如何落笔。他道是:靓妆眉绿,羞艳粉红,而绿则沁也,红则生也。
何曰沁?自外而透内也。何曰生?自内而透外也。沁者其妆也,生者其质也。一沁极见其黛浓而深秀,一生极见其粉淡而质灵。一靓极见其人之端庄而秀丽,一羞极见其人之感敏而情重。
于是,其人之貌,其人之神,其人之心,其人之品,皆跃然于纸上。回视纷纷凡笔,锐意于形似之追求,细节之刻画,不亦徒劳而无济乎?不亦雅俗高下之自别乎?
着一罗裙,是为东方女性不以裸露肢体为美,而大以为丑也。故下肢遮之以袴,而又覆之以裙。着一羞艳,是为中华古昔闺秀之身份与教养,不以轻狂浮薄为善也。此固时代之异,实亦气质之分,未可一概以厚今薄古之义律之也。
以上写人既毕,下阕转笔写情。
一面两面、最多不过数面之相逢,其缘之浅本甚堪怜;岂知似水流年,芳春随逝,寻之杳不复得。而人生踪迹,更若浮云,行止无定,飘泊西东,倏尔分飞万里。而聚散之由,悲欢之绪,皆与此流水行云紧紧相连,莫可自主。故“便随春远”、“终与谁同”八个字,今昔之感,聚散之悲,深而切矣,岂可以寻常对仗,轻轻读过?酒以消愁,而酒不能久,既醒之后,其怅惘难言之怀则十倍于酒前。是以“锦屏空”之“空”字,实乃词人极难遣释之悲怀也。如以“凤去楼空”之俗套视之,岂独可惜,亦且堪怜——盖此之所写之人,仅仅数面之缘者,本非“姬”、“侍”之份,何容歪解而污词人之素心哉!
一面两面、至于三五数面而已,平生缘分,尽于此矣,而其形神品格,能令晏公子永难忘却;虽已春随流水,迹比行云,而终不忍舍其影形于心神深处。于是,无法中尚有一法在:门掩清宵,枕横凉月,誓于梦中寻之,问之,期之,待之——以为必有一朝重觌之缘,所求无多,即平生之愿遂矣!
然而此一梦寻,又为何等境界?曰:飞雨濛濛,落花簌簌——独自前行,迷茫而不知止宿于何所。
此何境也?王静安论词标举“境界”,以为极则。我则以为,若论词之境界,而一言不及小山此曲,则遗珠之叹,讵云免乎。
此词何词?曰:此为情痴之词痴。人必情痴,而后能词痴。黄山谷跋小山词,以为晏公子有四痴。岂止有四?此词可证,其人情痴义重,句丽词清,品之高,味之厚,断乎非庸鄙可及其万一。
人生有限,情感意志无限。晏小山早已不存,而其情感意志固未随之俱往,他通过此词,仍在继续追寻那遥远的美。千载之下,我们也还要与词人一同在飞雨落花中永远追寻不已。
精神也是一种物质,物质的高级产物。物质是不灭的,精神也是永在的。
【附记】
羞艳,一本作羞脸,非。作脸则俗甚矣。因羞而容色愈美,故曰羞艳。酒醒,醒字平声如“星”。诗词中醒字大抵平声,不可误读。
温庭筠词:“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可参证。